
【山水】山之断想(国粹.随笔)
一 唐山
江苏一小镇,有山名为唐山。
其时正下着毛毛雨,而我犹如贪嘴的娃娃禁不住糖果的诱惑,邀三两好友,蛇行而去。
一朋友说:阴雨绵绵的,老田硬拉我们陪着,寻找灵感来了吧?我哈哈一笑。山有山语,闻之,意动神摇,非个中人是体悟不到的。
见过大山,唐山偏小。稍有失落,便且行且驻。直到望见遍山松柏,郁郁葱葱,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忽隐忽现于浓雾中,方坚定脚步,上!
唐山分为南、北两个山头。其实,它是东、西走向的,我一入江苏便被太多弯弯小路、小桥流水扰乱了方向。两山头像小学时代课桌上的三八线,一条湖巧妙地做了隔断,它们仅相望不相连。湖很宽,依偎山脚绘出一个大大的圆;礁石铺底,淤沙护坡,碧蓝碧蓝的水儿,把天地精气尽收其中。据说这条湖是日积月累,人力开采而成的。采出去的石头加工成各样石料,兑成了人们开怀大笑的资本。远处,粉碎机依旧吼叫着,所以这湖在继续拓宽,唐山将日趋瘦小。
到了半山腰,柏树就和我们贴近了,湿漉漉的磷形叶故意蹭我们的脸,凉嗖嗖的。这种树呈尖锥体,形似古人所用货币贝壳。发展到后来,贝壳和柏树一起作为一种生殖崇拜,代代延续下来。今天的人们在死者墓旁常植几棵柏树,取永生、转生、新生之意。树下,一字排开七八座小圆房子,白墙、红顶,为亡人安居之所。房前有碑,碑前有院子。这是一个家族墓群,想来修缮不久,保存完好。
上得山顶,杂草没膝。益母草的秸杆无精打采地杵着,暗红色的籽粒自个儿抖落,无人识。偶尔会看到野鸽子的尸体,是它们冻坏了,还是有谁给了它一枪?这么高的地应该是太平的吧?
再行,我们发现一座四方建筑,高三米,石砌,中空,无顶。颇不解,劳时费力做来干么用的?我爬上去端详,内蓄了半米深水,绿盈盈的,浮着枯草,石壁边缘有苔痕。一时明白了,这是固水房,接天雨。它座落处正在山脊,风水盛。应一种说法叫,头枕山,脚蹬水,福泽后辈万万年,是生者与死者共享的美好愿望。可是游目四望,不觉心颤。此处古墓众多,却没有一座完好的。有的被凿出几个深洞,洞壁上犹垂着盗墓人用来上下的绳子;有的壁上长满厚厚的苔藓,说明挖掘已久;还有的墓碑卧倒在洞底,荒草与烂泥肆意蹂躏,不辨字迹。安身之所如此,不知何谈荫蔽后人?
在我的家乡,金山,古时号称“天下第一山”,是一座道教名山。起先也被开掘得千疮百孔,幸好县里阻止,得以保住太多古迹。每次去,仰视秦王避暑洞及石壁上历代名人碑刻,感慨万千。唐山并无名胜,是大自然的福泽,人们取之本无可厚非,但是人的欲望是沟壑难填的。
山在控诉。
扑簌簌,柏枝摇落水珠,钻进我的脖颈里,凉。我啊了一声。一只鸟惊飞了。也许以后它会更惊恐,因为给它安全感的枝枝叶叶也将不复存在。
下山的路很滑,人也很累。我忽然失去了写写唐山的兴致,它就像一个小孩,太弱小,无力抗争和自保。
二 无名山
再提起兴致时,人在安徽。我处的地方周山环绕,而且是大山。此地最不缺的就是山,也正为此,保住了原生态的美。
我像“猴儿”手搭凉篷,远眺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那将是我的目的地。
刚到山脚,就已把朋友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了。那些高大的松柏长成任性的模样,草的身长甚至遮住了我的脸。正贪看时,忽然发现前行的路好像断了,一块巨石横在眼前。没有参照物,我看不到太阳的位置。是退而折返,还是绕道?就像人生,需要抉择。因为贪图安逸,曾错失过几次良机。目前的生活不精彩,但却是我喜欢与珍惜的。每年带领弟兄们踏过数个省份的土地,以辛苦和热情赢得了当地人们的尊重。于是,我分开野草,朝巨石挥挥手。
翻过巨石,别有洞天。这是山的高明之处,它的美不会一下子全暴露给你。你登上什么样的高度便收获什么样的美好。看吧,怪石林立,大小不一,天雨和山风磨润了表面,但骨子里棱角分明。草从石与石的隙缝中钻出来。有泉从峰顶流下,抚过山石,没入草丛深处。石、泉、草,天然的完美结合,山因它们而精彩。
山势愈来愈陡,我必须小心脚下。雉鸡扑楞楞从头顶飞过,咕咕嘎嘎叫嚷,让我很吃了一惊。手边的草变得稀疏,且低矮了许多,可能因固守不住水分。但是茎杆粗壮,小心地拔下一棵,根系发达,主根超出茎杆的两倍。还有松,和图画上描绘的并无二致,背阴面枝叶稀松,向阳面极其繁盛,而主干不改,苍劲,笔直,咬定了青山。玩味良久,叹服它们的不屈不挠。
峰顶,好大的开阔地,像无垠的草原。若是春天,这儿一定是福地,草木峥嵘、野花争艳、鸟兽齐吟。立冬已有几日,庆幸的是,尚能看见几簇花开,或金黄,或雪白,或紫红,心甚慰。
离我百步远处,竟有一块小小的麦田。苗儿一寸多高的样子,绿莹莹的。外围全是石块,码得很齐整,用来固雨水,挡风沙。主人会以怎样的辛苦来整畦、锄草、收割呢?不得而知。
俯瞰来路,已隐没惊险之处,怪石、陡壁活像小丑在扭捏作态。忽然有一种幻觉,如果我乐意,伸手就可够着天,绕在身边的云甘当坐骑,带我驰骋万里。可是,怎么可能呢?雄心可以有,但不是空想,踏实走路,日见成效就好。
我想记住这座山,可它无名无姓,当然更名不见经传。那么,暂且叫它无名山吧。
三 后山
兰州市有座公园座落在山上。工作之余常去公园坐坐,很快和山也成了相识,但是也不知山的名字。
山已改了本来面目,揣度不出它是长还是方,游乐城、渡假村以及逼逼仄仄的观赏树和游客把它覆盖了。幸有后山一块未开发的地,因偏僻,少人来,可以自由涂鸦,草也杂乱,树也无章,鸟雀成群。它不是山的主峰,高度不够,然而恰合它的心思,不屑与谁争宠,它只关心背上的子民,小到一片叶、一粒尘。它像父亲的胸膛,宽阔,极尽包容。
后山的模样自中心朝两边凹下去,像反扣的大铁锅,更像拱桥。在江南水乡,见过太多这样式的桥,不过没有那种诗情画意的格调。江南的桥,细到一段护栏,都精雕花纹,别致优雅。后山太古朴,红褐色的土、青灰色的石,表面粗糙,像极了父辈人浑汗如雨的脊梁。
记忆中,把父亲当作山,有压不折的脊梁,双目有神,充满生活的勇气。我可以任性在母亲怀里撒娇,却不敢面对他,尽管他从没舍得动过我一根指头。在劳动时,父亲的脊梁就像桥拱的模样:手把木犁,呵斥耕牛;更深收割,镰刀飞舞;正午荷锄,挥汗如雨……可没想到,有一天父亲真的成了桥。羽翼丰满的我们天南海北地飞,偶尔回家,父亲会做一桌子菜,摆两瓶珍藏多年的酒,骄傲地对着我们笑。孩子们事业有成,他欣慰,可以挺着腰杆向人夸耀,可是桥的韧性有限,父亲无法伸展成当年的高大魁梧。
夕阳西下,后山开始影影绰绰,因为植被太密。我怕迷了路,遂回转。在后山与公园交汇处,碰上一杂耍班在排练。一位发须皆白而精神矍铄的老者,在给小徒弟演示动作。不料,闪了腰。小徒弟欲搀他时,他摆摆手,抚一下徒弟的头,不要紧,继续练。然而那强笑的样子和忍痛弓成桥的背,我看得分明。一颗爱心,不是父亲胜似父亲啊!
就这样,后山,连同它的故事留存于我的记忆中。不过,我渐渐分辨不清后山是山,是桥,还是如父辈一样的人了。
有时候在想,怎样来诠释山?无论它巍峨雄壮,还是弱不禁风,承载着古今文明,还是名不见经传,都是天地之灵秀,让世界充满神奇,让我感动。
我与山,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