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问今谁某
他进来的时候,外面雪下得正大,身子初进到客栈内,莹莹雪花便自他周遭纷纷落下。恍然间,我觉得就这样在屋内落一场雪应该会很有趣。
“今日你倒是来得早。”
“闲来无事,无处可去。”
他在靠窗的老地方落座,桌子上又落了几片雪,未几便化作滴滴晶莹。我将窗户虚掩了些,刚想说不如换个座位,转身却看到了他身后打理齐整的包袱。
“你这是……要走了?”
“嗯。在外面漂久了,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客栈这地方,人来人往随聚随散的,听他这么说,我也并未生出多少伤感来,不过是感慨着又少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我帮他往碗里斟茶,眼风不经意一扫,却是看见他横在桌子上的佩剑。我身形一顿,茶险些洒出来。
那佩剑上墨玉坠子水灵透亮,只是那流苏暗红阴郁,紧巴巴的拢在一起,蜿蜒于桌上,宛如几条凝干了的血迹。
我的眼角突突的跳。
多年前,此地还是一方茶馆,门前老树未老,月色清亮如新。那时的我不过是个想歇歇脚来喝碗茶的姑娘,刚端起茶碗,便被来人一把夺去,拔剑便对掌柜道:“无故却对小姑娘下手,掌柜未免欺人太甚。”只见那人剑眉星目,鼻如悬胆,一套剑法舞得是行云流水。前尘往事我早已记不清,唯一记起的或许只剩下他剑首上的剑穗,镂花琉金,墨玉为坠,红色的流苏灼眼得很。
我向来是知道岁月无情,却也不知却是这般伤人得厉害。堪堪八年过去,眼前之人早已不复当年初见时的模样,两鬓斑白,执剑的手上也生出了皱纹,清晰地宛似光阴执笔一丝一毫细细刻画上去,向所见之人宣告着:光阴待他不薄。
等我灵台再次清明之时,他的茶早已喝完,缓缓起身像是要走了。却停了一下,有些尴尬的对我说,“最近有些老糊涂,刚刚出来的匆忙,钱袋好像忘记了,我晚些再来将茶钱还与你……”
我愣愣的,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那个,”我指着他佩剑上的剑穗,“那个好漂亮,可以送给我么,钱就不用还了。”
他似乎还没从刚刚的窘境中走出来,听到我这样说,迟钝了一下,紧接着连忙将那剑穗扯下递给我,“挂了很多年,都旧了,小姑娘你别嫌弃……今天真是对不住。”
我听他喊我小姑娘,怀旧的心思便又生出来,看着眼下光景,心里却也不知道是如何滋味。想着当年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少年郎鲜衣怒马,便更加感慨道,“在江湖不好么,怎么就突然想要安定去了呢?”
他没想到我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来,忽的抬起头看我,沉吟了一会儿便道;“年少时,我对自己说,想要到达山顶,必会经过许多艰难的路途,很多人都被困在了那里,无法自拔。但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走过泥泞,越过巨石,到达最高的山峰。不过现在我终于知道最困难的并非自己头上的岩石多么高不可攀,而是由时间一日一日堆积在自己身上的孤独和麻木。昨夜里我做了一个坠入深海的梦,看着还有一丝光亮的海面离自己越来越远,却不能上浮。那时我便想四肢断了的人,为何还要挣扎?”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古井无波,声音更无起伏,平静的像是在说着一个与自己并无关系的故事。
最后他长叹一声,终是踏入在风雪之中。他的足迹在雪上留下,经风一吹,却是散了。
我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逐渐在我眼前消散,匆忙的一如当年我还未来得及同他说一声谢谢那样。偌大的客栈,此时仿似就只余我一人,时间就这样沉寂着,好像睡着了一般,你问为什么要沉睡?
因为没有要醒来的理由。
后来我听到有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然后才发觉竟是我的眼泪。
我苦笑得说不出话来,然后浑身都战栗,攥着的剑穗的手指,指节发白。
多少人穷极一生去追寻自己最初想要的,却未料到后来输得一败涂地,到底是输给了自己,还是输给了时间?然而自己想要的,怎样才算足够?
“千般皆苦,万种尽孽。”我喃喃道。
旁边酒楼里有姑娘唱到:“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声音婉转在风里,和着丝竹管弦,好听的紧。欲寻年岁无甲乙,岂有名字记谁某。
其实,我一个人记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