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婆媳怨(小说)
一
说起来,老憨也怪可怜,年过半百,尚无半瓦,“客居”二儿子伟军家里。此时,正坐在二楼西向窗前,家事儿一窝蜂似的挤进脑海中,一想到家,想到儿子,心情便糟糕透了。
天越来越暗,村庄边即将入仓的麦子,起起伏伏,晦涩无光。
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院内芭蕉,沙沙声搅得他心烦气躁。风很大,摇动着院内的白杨,枝丫的影子,横七竖八地抽在窗户玻璃上,就像要抽在他身上。
老憨今年五十出头,妻子憨嫂同岁,育有两子。二儿子伟军,去年腊月结婚,媳妇梅香是云南的,婚前已俩月身孕,预产期就在这个月。婚后,伟军因经营网店,便去了上海,留梅香在家,让憨嫂照顾。大儿子伟笑,娶妻翠花,已育有一子,名叫小杰,今年六岁。小杰从生下来,就由憨嫂养育,现在就读村小幼儿班,上学放学,都有憨嫂接送,风雨无碍。伟笑两口子在芜湖开了家超市,生意还不错;难就难在翠花也怀孕多月,产期和梅香相差不远。
最近两年,老憨为给伟军盖房子娶媳妇,塌了十多万的账,至今没还分文。本想着伟军的事儿完,还到常州建筑工地挣钱还账,可伟笑根本不给他机会,硬把他接到店内,帮工看店。他就像卖给了儿子,如同一头拼命干活的驴。十多万的巨款压得他深夜无眠,可伟笑一年到头从没想到过给他钱。给伟军盖楼房时,思忖再三,他红着脸问伟笑能不能帮忙弄些钱,后来翠花冷着脸拿给他一万五千元。
今年春节后,他就一直在芜湖伟笑的店内,像机器人似的没日没夜地干活,因为他花了儿子和媳妇的一万五千元,图个心安理得。憨嫂仍就在家里照顾梅香和小杰。
翠花已到产期,二个月前,伟笑就三番五次打电话,让憨嫂去伺候。可梅香离不开人,憨嫂忍着儿子和翠花的埋怨,硬是没去。上个月初,伟笑连打十多个电话,逼着憨嫂过去。没办法,憨嫂只得先做梅香的工作,梅香是外地人,不好说啥,憨嫂又在电话中和伟军商议。伟军终于同意先接梅香过去,但她生产时,憨嫂必须过去伺候。憨嫂等了六七天,伟军总算接走了梅香。期间,伟笑一天几个电话催促,直到上月中旬,憨嫂才到了芜湖。她就当起了翠花的全职保姆贴身侍卫,一天到晚忙得像陀螺。翠花挺着大肚子,每天总到店内,指手画脚,吆五喝六地瞎指挥。憨嫂就像跟屁虫似的跟着,遇到店内忙活,她就趁机补上。不分白天黑夜,老两口忙里忙外,累得像头驴。可不知啥原因,翠花总没好脸色,只要有不顺心的事儿,就会大吵大闹;伟笑简直成了挣钱的工具和出气筒。只要伟笑闲会儿,翠花就喳喳咕咕,骂他不知道干活,不知道操心。每到这时,老憨和憨嫂就像犯错的孩子,战战兢兢,提心吊胆。老两口实在受不下这样的生活,只想着及早离开,图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清静。
他们住的房子是在店铺附近租的,每间房子,月租金一千多。翠花经常说:“房价这么高,不挣钱,凭啥住这样的楼房啊?”老憨明白,这话不仅是对伟笑说的,也是对他们说的。
但还有更加后怕的事情呢!憨嫂到芜湖的第十五天,怀了孕七个多月的翠花,竟然胎死腹中,虽然发现及时,送到医院,医生及时采取了措施,因为大出血,光血就输了四升,全身的血几乎都是后来输进去的。输血后,昏睡了十来天才醒过来,差点丢掉了性命。翠花的父母白亮和春嫂也都到了芜湖,照看她。春嫂一天到晚埋怨憨嫂不会照顾媳妇,不然这么大的白胖孙子也不会没了。翠花醒来后就不理憨嫂,把罪过都归咎在她身上。憨嫂本来就难过伤心,又被亲家母数落,媳妇埋怨,背后哭了好多次。白亮和春嫂在芜湖呆了十来天,因为家中快要割麦了,就回家了。临走时,他们絮絮叨叨叮嘱老憨和憨嫂,千万要照顾好翠花,不能让她再有意外了。老憨和憨嫂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下保证,亲家才不放心地离开了。
亲家回家后的第五天,伟军打电话说梅香要生产了,催促憨嫂立即过去。憨嫂去,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憨嫂养育小杰到了六岁。可是他们一见到翠花的表情,心里怕怕的,竟不敢向儿媳提出到上海去的事儿。没办法,两人在病房的外边拦住伟笑。
“啥?你们要到伟军那儿去?”伟笑绷着嘴就像剃胡子。
老憨瞧见伟笑生气,忙解释道:“嗯,不是,是你妈去,我还留下来!”
“你们以为现在去合适吗?”伟笑冷冷地盯着老憨。
“有啥不合适?翠花脱离了危险,只要再养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老憨有些心虚,就像欠了伟笑多少债似的。
伟笑激动地说道:“翠花丢了孩子,差点没死了,现在她还在住院,她本来就怨我妈开始没来照顾她,才落到这个地步的。这个时候走,合适吗?”
憨嫂知道伟笑事事都看翠花的颜色,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岂能置梅香于不顾呢?忙说道:“可伟军的媳妇就要生了,打电话让我去,要是不去,合适吗?何况梅香还是外地人,不然让别人咋看我和你爸啊!”
“这件事儿我不当家,去问问翠花,要是她同意,我没意见!”伟笑气嘟嘟地说着,起身摔门而去。
老憨和憨嫂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咋办才好。在外面站了半天,只得暂时把这事儿咽回肚里。
又过了两天,伟笑和翠花竟没有提这件事儿;可伟军一连打了几次电话催憨嫂,憨嫂只好哄他说,这边还有一点事儿,等两天就过去。
有件让老憨和憨嫂高兴的事儿发生了。医生告诉他们,病人恢复得很快,只有手术刀口还没有完全愈合,鉴于医院患者多病房紧张,让翠花回去保守治疗恢复。不得已,翠花只好回到了租住的房内了。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憨嫂刚刚挂过伟军电话,只得找到了翠花。翠花正斜躺在床上,面朝里。憨嫂见她没有反应,便小声问道:“翠花,睡着了吗?”
“嗯!”翠花没有说话,但鼻子总算有了反应。
憨嫂站在床边,很尴尬,只得瑟瑟缩缩地向她说明情况:“翠花啊,你遇到这种事儿,爸妈心里很难过,按道理讲,这时候我不应该离开你,!可梅香这两天就要生了,多次打电话,让我过去照顾几天,要是你同意,我想明天就过去!”
翠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过了半晌,终于咬着牙,冰凉地说道:“妈,我丢了孩子,差点丢了命,难道和你没关吗?我刚刚出院,你就要走,你心里只有老二,难道伟笑不是你儿子吗?”
憨嫂诚惶诚恐地说道:“梅香不是要生了吗?她是外地人,爸妈不在身边,我要是不去,不是让她有想法嘛!再者说,从去年到现在,你爸始终给你们帮忙,我照顾小杰五六年,要不是……”
“妈,别说了,你和我爸帮忙不错,帮忙我没给你钱吗?去年春后给伟军盖楼房时,我是不是给了爸一万五千元,还有……”翠花气鼓鼓地说道。
憨嫂不知道该咋样回答才好了,急忙说道:“就算我和你爸给别人打工,也得给工资吧!”
翠花腾地坐了起来,斜着身子,双手摁在床上,白净的圆脸因为生气而涨红,瞪着大眼睛:“妈,我问你,爸妈给儿子干活还要工资吗?”
“咋不要呢?”老憨来了很久,耐着性子听着屋内的对话,要不是怕戳气,早就推门进来,站在憨嫂的身边,望着翠花,“我给伟军盖楼房欠了人家七八万,娶媳妇又欠了五六万,我要是不打工,拿啥还账啊?要不是给你们帮忙,我早就到建筑工地上去了!”
“你要儿子干啥?要儿子就得干活!”翠花义愤填膺。
“可是……”憨嫂见男人吃瘪,想帮他,可一时又被哽住了。
翠花坐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先前我三番五次催你来照顾我,你不来,宁愿我小产,就是算定了我不给你工资吗?”
憨嫂和老憨有些语塞了:“我们……我们没那意思!”
“没那意思吗?”翠花恨声道,“没那意思,你们的表现就是那意思!”
老憨知道说不出个子丑寅某来,按了按激动的心情,只得低头说道:“翠花,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和你妈也是!刚才我和你妈说的话都是废话,你也别往心里去!现在梅香就要生了,你妈必须过去!还请你能答应!”
翠花冷笑道:“爸,你看看这话说的,就像我个当儿媳妇是多么不孝一样!腿在她身上,不是想走就走,想去就去嘛!本来你们也没把我当成一家人,不然我也不会从地狱走了一趟了!”
老憨和憨嫂都听出了她话中的怪味,但为了伟军,只得苦笑道:“妈明天就过去了!”
“可以啊!还是和你们的亲儿子商量商量吧!我当不了他的家!”
翠花声音冷得让人颤抖,说着话,一扭身,又斜躺在床上,脸朝里面,再也不说话了。老憨看了看憨嫂,摇着头,招了招手,向门外走去。出了门,还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晚饭时,老憨和憨嫂没有一点胃口,憨嫂到厨房给翠花做了一大碗手擀鸡蛋面,先端了半盆温水,让她洗手脸,翠花只是吭了声,没动身;憨嫂只好找了个凳子放在床边,把脸盆放在凳子上;再把那碗面也放到凳子上,把凳子搁在床跟前,笑道:“翠花,我把水和面放到床边了,起来洗洗手,把面吃了,等会凉了,对身体不好!我先出去了啊!”
翠花没吭声。
晚上,在外面喝了酒的伟笑一回来,一头扎进了房内,憨嫂到房门口五六趟,也没敢敲门。没办法,回到自己房内气得呜呜地哭道:“干脆我就这样走,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呢!”
“这样走了,不是惹抱怨吗?还是再说说吧,家和万事兴!”老憨皱眉,愁闷地劝着憨嫂。
“可,他们……”憨嫂擦着眼泪。
“我去看看!”老憨说着,向门外去了。
老憨蹑手蹑脚地到了儿子卧室门外,静静地听了一会,里面还在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便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小声问道:“伟笑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传来脚步声,门开了,伟笑一手扶着门,一手扶着门框:“爸,啥事儿?”
“你妈让我叫你过去!”老憨憨厚地笑了笑,笑得很难看。
伟笑扭头向翠花说道:“我去去就来!”
老憨和憨嫂的住房内。
“妈,啥事儿?”伟笑刚进门,就嚷着问道。
“我明天想到伟军哪儿,今个儿又打电话了,梅香就要生了!”憨嫂低着头,不敢看儿子。
伟笑面沉似水:“翠花都这样了,又刚出院没几天,小杰还在这儿,超市都关门月把了,每天那么多的房租都是纸啊?——我一个人能照顾得了吗?就算我和翠花不答应,你还是要去的吧?既然已经想好了,还和我说啥啊?”
老憨见憨嫂难堪,忙说道:“现在不是在搞环境治理,超市不让开门吗?我和你妈都在这不也没用吗?——让你妈去,我留这儿,帮你们!”
“要去都去,干嘛去一个留一个啊?”伟笑转身使劲带上了门,一声冷“哼”传过来,砸得老两口相对着抹眼泪。
老憨气恼,连夜带着憨嫂逃也似的离开了儿子的住房,到了火车站,把憨嫂送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他直接回到了家里,因为家乡已到了小麦收仓的季节了……
老憨想起这段往事,噙着眼泪,望着外面的天空……
二
天黑了,雨还下着,冷风裹着雨珠,撒到屋内,撒到脸上,麻麻的,凉凉的。老憨似乎闻到了附近人家厨房里飘出的饭香了,可他竟没有丝毫的饿意。楼下翠花和伟笑逗玩小杰的笑声隐隐传来,老憨的思绪总被他们死死纠缠着。
就在老憨悲伤地从芜湖回家的第三天,伟笑一家人竟然开着私家车也回到了家里。可是让老憨气恼的是他们不住自己的家里,却要住在这伟军家里来。其实伟笑结婚时,也给他盖了三间两层的楼房,院子和厨房一应齐全。
伟军的楼房是去年盖的,他这几年打工挣了些钱,要老憨给他盖三层的,想到他每年没少往家里寄钱,也就答应了。可伟笑和翠花却要住在这里,占据了一楼一间最大的房间,床铺和铺盖也是老憨的。他们到底是啥意思,老憨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弄巧成拙。他只得心中揣度,郁闷不已。
家中的空气很是憋闷,让人窒息。伟笑一家子虽然和老憨住在一起,但他们很少说话,尤其是翠花,几乎没有搭理过他,就连小杰也不到他这里来。老憨总觉得不对头,就像做了亏心事儿,如芒在背,提心吊胆。虽然家中冒了十多万外债,但为了让儿子和媳妇吃得滋润些,逢集必赶,买了很多蔬菜和肉食,每到饭点,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抢先下厨。每顿饭都炒两个小菜,一荤一素。发现翠花不愿意和他一桌吃饭,他就把菜全部端到媳妇的房间,自己一个人躲在厨房内,默默地馍就馍,饭就饭地应付着过。每每吃到伤心处,都会暗暗地流眼泪。有两次,翠花嫌他做的饭不好吃,竟让伟笑把菜倒进了垃圾桶,嚷着让伟笑到饭馆去买菜。他气得连饭都没吃,不声不响地躲到卧室,关着门,坐在床上,暗自垂泪。
有一次,老憨实在忍受不住媳妇花样百出的冷暴力,瞅着个空,小声地对伟笑说道:“伟笑,要是你们嫌爸做的饭不好吃,干脆我管出钱买菜,你来做,可好?”
伟笑向身后瞧了瞧,悄声说道:“爸,翠花心情不好,你别和她那样!”
老憨胸闷:“可……”
翠花突然从一旁闪出来:“我身体不好,想吃啥,得看我的胃口!伟笑,跟我回屋去,我有事儿问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