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满庭芳】路(征文·散文)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鲁迅
这条路,是他已然走熟的路,位于望奎县正中,名为正大街。脚下硬化的水泥路,将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迹,封存在贴近土地的一侧,同时也烙印在他的心底。
他叫王殿福,是典型的“闯关东”的后代,是地道的出生生活在东北的山东人。他不会说山东话,也不曾去过山东地,对于祖辈的足迹,他只能靠母亲的叙述,去一点点地还原。少时懵懂,只能浅显记忆,此刻年过古稀,方能逐渐读懂。这一番迟到的领悟,更让他对那些从未曾走远的日子,心生感恩。
其实,到底是哪一年,他的太爷走上了闯关东之路,谁也说不清。19世纪末,山东地区连年遭灾,民不聊生。登州府莱阳县西门外大王庄村也难逃劫难。正当壮年的太爷,跟着村民一起,背着干瘪的行囊,不舍地离开了家乡。
过了山海关,就是关外,到了关外,仍一路向北。他不知道哪儿是自己的目的地,他只知道走,走下去。就这样,一直走到肇东县和呼兰县接壤的姜家镇赵纸坊屯,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选择停下脚步。安家的艰难,隐匿在时光中,无人从晓。一个人,到一家六口的意义在于,他可能永远也回不了他的家了。事实上,确实如此。太爷在这里去世,安葬与此。
太爷去世后,他的四个儿子于1911年分家,各自投奔亲属。大爷爷去了北荒海伦;二爷爷去了兰西县榆林镇;三爷爷在原地未动,后搬入呼兰县邱家窝棚,又搬入瓮泉村。他爷爷行四名叫王振水,在1915年刚满33岁那年,和妻子一起,领着3个,挑着1个,一家6口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太爷永远安眠的地方。
爷爷肯定会一步三回头吧,奶奶肯定会暖言劝慰。就这样,奶奶的娘家——望奎县厢红旗三井(现火箭镇红三后村)的从家沟,成了他们的目的地。从家沟地处穷乡僻壤,安家的艰难无人能述。
奶奶性格刚直,不畏白手起家的艰难,当起了这个贫困的小家,拉扯挨肩出生的9个孩子。爷爷闷闷的,不善言语,默默地包揽了田间地头所有的活计。他醇厚的性格,负重前行的身影,为这个历经颠簸流离的小家增添了一抹暖暖的底色。
虽远离家乡,但他们仍将家乡的传统带到这里。到了年关,都要供奉家谱,家谱上的名字,爷爷虽不识字,但仍会感觉亲切,仿佛从不曾离散,一直相守在一起。后来爷爷得知,家谱上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他唯有淡然一笑,即便名字写错了,枝脉相连的,也永远是同一个根。不去计较。虽乡音逐渐被同化,虽先人的模样已经模糊,但爷爷仍会牢记,家在何方。他亦会跟孩子们叙述,他的父亲曾说过的那些过往。
时至此时,一家十一口,家人们互相取暖,互相支撑。曾经空落的家,逐渐填满了辛劳获得的生活物件,日子逐渐有了奔头。在那个时代,为了生存,人们只能如此,就像一枚枚种子,被风吹到哪儿,不管多么艰难,都要生根发芽。
20世纪三十年代的从家沟,村民靠天吃饭,日子虽贫困,但也算安稳。
又到一季谷子成熟时,风从垛着谷子堆的场院上,柔顺地吹到屯里的每家每户。陆续有人从家里摸黑走出,屯子开启了它收获的一天。
有一个男人,站在炕边,嘴里念叨着“风真好呀,风真好呀”。细弱的声音,被熟睡的弟弟们的呼噜声消隐。他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走过来,风顺着窗缝不停地溜进来,仿佛带着谷子的清香。“风真好呀,风真好呀!”他急得不像样,却仍不敢大声将弟弟叫起来,更不敢去找脱产的大哥帮忙,人家可是甩手掌柜的呢!事出有因,头天打场(谷子脱粒)结束很晚天已黑了,没有扬场(用风吹,把杂物与谷粒分开)。早晨风好,正是扬场的好时机。
这个男人,就是王殿福的父亲。父亲是爷爷的第二个孩子,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性格像极了爷爷。也或许是多年当半拉子时,慢慢养成的。半拉子能干的活,都是极为琐碎的,也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更是需要独自完成的,现在可是种田能手,农活样样精通。
他父亲9岁成为屯子的猪倌。每天早饭或者午饭后,从屯一头开始,边走边喊:撒猪啦。有需要的人家,就会把猪放出来,就这样越聚越多,直至走到屯的另外一头。猪群被赶去屯外荒甸子上,有青草,就吃点青草,没有青草的,就这拱拱,那拱拱。再没事就侧躺着,晒晒太阳。到午间或者晚间,再原路赶回,父亲还要喊:猪回来啦。
除去放猪,父亲去大户人家扛活,就是干干零活,为东家跑跑道。掌柜的随时叫半拉子扫院子、抱柴火、掏灰、收拾马圈,到邻居家借点什么东西等。活计看似轻松,实则也很辛苦。在父亲13岁那年。一天快到中午了,他放猪刚到家。东家的马毛了,拉着犁杖从地里跑回来,把扒犁和马槽落到地里了,东家让他父亲去拉回来。旱地拉大扒犁是很费劲的,他父亲从十点多就往家拉,一直拉到两点多,趟地的犁杖就要下地了,赶猪的也要放猪了。就这样,他父亲扛了十多个(年)半拉子活,直至成家,才和母亲一起扛生计。安顿小家,生儿育女。
1943年农历三月十七,正是谷雨。点点春色,给封冻一冬的从家沟平添些许生机。在家窝着的村民开始扛着农具,去种地了。在村西边的一个普通农户里,父亲站在门口,牵着两个小丫头,不安地走来走去。直至,几声痛苦的喊叫之后,响起一阵阵的婴儿啼哭声,接生婆大声喊:生了生了,男孩,你家有后啦!
父亲蹲下,抱起两个女儿,兴奋地不知所语。晚上,守着虚弱的母亲,看着皱巴巴的婴儿,他说:这孩子有福气呀,取名福吧!母亲点点头,没有多说。生子的喜悦浅浅地挂在她的眉间,更多的,是对丈夫的担忧。多了一个孩子,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父亲笑着安慰母亲,会好的,会好的。但事实上,从春天走入夏季,再到收获的秋季,他的身子却与日剧下,任凭妻子拖着大的,抱着小的陪他去县里看医生,去屯里的大夫那看,都没有一点点的起色。父亲的身体就像莫名打蔫的庄稼一样,让大夫都束手无策。进入冬季后,父亲的身子,就像被窗外的寒风冷冻了一般,越来越没有力量。原本那么有力的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重。
王殿福婴儿时缺奶水,父亲买了一头正在哺乳期的乳牛,为儿子补充奶水,他甚至拖着病躯跪着挤奶。如此,也是这位憨厚的男人,用尽全身力气表达的,对儿子,对妻子,对家人质朴的爱。
看到他如此,母亲所能做的,就是让他尽量吃的好一些,穿的暖一些。她总盼着,等来年春天,没准,男人的身体也能和窗外的田地一样恢复元气,重现生机。但现实却将她的卑微梦想,一点点地扼杀了。还没有等到春天播种的季节,父亲耗尽了气血,撒手而去。而这一天,距离王殿福周岁生日,只差两天。
父亲的离开,使得这个小家好似丢了根,那条祖辈走过的路,可能谁都不会去走了。父亲的离开,也生生地拆掉了这个家的支柱。父亲所承担的一切,都落到母亲柔弱的肩上。
那一年,母亲刚刚33岁。她知道,婆家分家另过,日子难,不能依靠;娘家日子虽好,但终归是出嫁了。面对家里地里的活计,她晓得肯定做不好,但却可以坚持去做。她将所有苦痛默默地承受下来。
他姥姥家姓李,姥爷叫李万才,由于经常做好事,所以乡亲们叫他李善人。他母亲兄弟姐妹一共7人。姥爷家由于房子大,有点钱,再加上王殿福大舅是屯长,来往行人,饭时在他家免费吃,晚了免费在他家住,所以人们称他家早是尖,晚是店。外嫁女儿的难处,他们何尝没有看到眼里。
父亲离开后,姥爷需要做的更多了。他虽然生活富裕,家境殷实,但这也是靠他们的辛劳打拼出来的。现在能靠自己的辛劳帮助到落难的女儿,姥爷更是干劲十足,女儿家的牛由他家喂养,种地等农活由他家承担。
不仅姥爷如此,舅舅们也待他很好。在他们的帮扶下,他们的小家获得了暂时的安稳。可苦难就像挥不去的愁云,一直紧紧跟随着他们。在他五岁的时候,土地改革开始了。原本可以依仗的姥姥家,因是富农,家产被瓜分了。就是母亲,这个外嫁的女儿,也会受到牵连,常被叫去询问。有一次,他跟着母亲去了,看到土改工作人员大声吼着,责问是否藏着娘家的财物。一无所获后,又去翻找王殿福的口袋。仅有的一盒火柴成了他们的由头,对母亲拳脚相加。看着母亲被责打,他吓得不行,再也不敢跟着母亲出门了。
看着娘家落败得一贫如洗,看着儿女活得战战兢兢,母亲不得不放下对父亲的想念,吐口说想要改嫁。
他的继父姓刘,是嫩江县人,不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挺有钻劲儿,多才多艺,样样通,但样样不精,民间的说法叫二八月的庄稼人。他能会家庭用的简单木匠活,也爱好当时的文艺活动。他没有结过婚,成过家,没有任何财产,就是光杆子一个人。
而这也正是母亲的需要,她需要一个人帮着维系这个家,需要有一个男人疼爱保护她的孩子们。
继父确实对他们很好,有了继父的帮扶,他家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一点。那时,正值解放后,万物向阳。日日背着书包上学去的他都会以为,他们家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可随着弟弟的出生,他们家的日子,就像陷在泥潭中,越挣扎,越艰难。雪上加霜的是:大姐身患肺结核,无法医治而猝然离开;继父病了,病像山一样,压垮了这个原本就不算健壮的汉子。
他对继父的印象最深的,是继父临终前的模样,他挺着肝腹水的大肚子,步履维艰。时年十四岁,已经上初中的他,可以感知到继父的绝望。1958年秋上,继父带着对家人的恋恋不舍,憾然离世。
亲人接连离去的苦,被母亲深深地埋藏在心中,她虽然没有念过书,没有文化,但看透了当时的三大差别: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体、脑力劳动差别。故而仍强撑着让他和弟弟上学。
有叔叔说:我们这些全爹及娘的孩子,都不上学,下地干活了。你家这么缺劳力,凭什么能让孩子上学呢,真是瞎逞英雄。
母亲生生吞下了这句话,她晓得家人的良苦用心,吃不饱穿不暖呢?何必要如此执着呢?但,为了让孩子有机会走出这样的生活,她执拗地克服种种困难让他们继续上学。
背着书包离开家门时,他总是回头望。那随着年龄增长,越发深刻的求学欲望,和对母亲的愧疚相互交织,使得他内心不断疼痛和纠结。他总想说,母亲,您再等等我,等我上了大学,我就能帮您啦!
1962年7月,他高中毕业了体检时,发现他是六型肺结核。他没有回家,而是四处去打零工。他直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落空了,他不愿意相信,这么多年的坚持,到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居然会获得如此潦草收场。
如果将时间倒退到1950年,他刚上小学时。若不上学,他可以帮助刚刚生育弟弟的母亲干活,即便很多活他干不好,但他干一点,母亲就可以少为一些难,就是帮母亲抱抱弟弟也是好的啊。母亲那个时候,带着弟弟,家里地里一起忙,实在太累了。
如果将时间倒退到1952年,那个多年不遇的贱年。若不上学,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挖野菜,来帮母亲支撑她的艰难。还记得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挖野菜时,他会有选择,优先挖好吃的苋菜,即便是最不想吃的灰菜,也会毫不犹豫地挖下。巧手的母亲,将为数不多野菜和极为有限的粮食用心地结合起来,熬粥,做团子。看到有的条件好的人家,能买上洋白面,熬成糊涂吃时,他会有羡慕,但更多的是担忧:吃完这顿野菜,下一顿又在哪儿呢?
仍记得在大姨家,那个绥化县和望奎县之间的界河呼兰河南沿放牛时,他想起,父亲当半拉子放猪时,也是九岁。这样隔空和父亲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会感觉到和没有一点记忆的父亲,多了一重亲近。两个月后临走时,大姨用洋枕头的内里,装了一袋米,塞到他的怀里。抱着沉甸甸的米回家时,他似乎懂得了日子的艰难。
如果回到1954年,他去25里外的五区小学住宿上学时。他若不去,母亲就不用再挖空心思地调兑那被褥,那带走可以果腹的食粮。1955年他又转到四区白三小学,距家7里路,不用住宿,可以每天走读,每天带中午饭。最难忘的是喜欢那每年苞米快成熟时,母亲将老嫩适度的苞米掰回家,将玉米粒插下来,用盐、葱花调味,平摊在就地取材的苞米叶上,大火蒸熟的,带去学校的不知名干粮,母亲和姐弟是吃不着的。
如果回到1959年,那个全国性的自然灾害时,他又有一丝庆幸。因为1956年入初中时,户口已迁移到学校,吃上商品粮,平时每月32斤粮。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每月只给26斤粮食,由学校统一安排,这对年轻的小伙子是远远不足的,这比家里吃野菜是好的多的。在农村野菜是必不可少的食物,除了熬粥,还将野菜用水焯了,攥成菜团子,在玉米面上一滚,再一蒸就吃了。纵使再难以下咽也忍了,可导致的便秘,却让大家直感觉生不如死。痛苦,将这一家人紧紧地拧在一起。他越加深切地懂得,母亲之所以坚持,是为了什么。
三年自然灾害结束了,他学习生涯也结束了。这十二年的求学路,从村办小学,到区政府所在地的通江小学,县一中的初中、高中,就像几个闪光的点一般,串联起他的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