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梦】水袖(小说)
一
咿呀呀——一声嗟叹,霓裳飞舞。
梨园内置的热闹,是和广州的街市是不同的。时值深秋,外面的废墟又颓丧一堆,挤压在废弃的军用炮壳之间,像一具具尸体横陈。老人在卖炭,小孩在卖报,妙龄女在卖唱……至于租借地带还剩一点希冀的寒光,灯彩倒是有隐隐微漠的样子。总之,微漠一点,沉默三分,冷冷的,早就麻木不堪。那么,士兵是在梨园里面听戏曲流觞,还是逛着窑子寻乐浪荡,本质上都没有两样。
优伶世界,是一坨子青衣舞扇、优柔无感的世界。家在梨园里,唱依旧“不知亡国恨”的《玉树后庭花》,或者水袖一甩,怜出一忖弱不禁风的病态美。反正,达官显贵最爱看这个。尤铃这个年过二十的女子,正咿呀最后一出戏。她说,按着最规矩的演绎,总有口饭吃。饥饿和战争,米汤和家书,没有日暖的高照。少班主汤少是个吝啬的小地主吧,是的;少班主汤少是个小苟且的奴隶呢?也是的。谁都在取悦上头的生活,即使是听戏的将军,也在鬼子的枪口下直不起腰来,说着“呦西”,“呦西”的烟茬味道的低贱的话。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尤铃续叹,词是这个词,梦不是那个梦。她说,广州沦陷了,自己是背信弃义的人儿。
尤铃甩出水袖舞,攒动着悲情不止的步调。一步一念,白声似铁,沉重异常。此刻,底下坐着一排邪笑着又不苟言辞的军官,或醉或痴,或杀或伐,谁都止不住,谁也劝解不了。那么,几个翻译官瑟缩着,还是微笑着自若,他们也和被手枪夹出的子弹一样,正审判着一阵子一阵子步步逼仄的戕害。
“商女不知亡国恨啊!商女不知亡国恨啊——”一个粤剧老生,用浑厚的亢音回环着这一股子叹息的茬子,他自顾着用独有的腔调续声,接着就是一声枪响。这是一句生死劫的动作,因为胸口有子弹,然后冒出一股硝烟,从来都是热的血,似乎又热了一点。他是悲愤地倒在戏台上叹出最后一声的年轻人,扮上老生面相,是为了再热爱一回梦想的东西。
士兵发出咆哮,拍出桌子上麻乱的一角,木屑飘落,酒瓶碎裂。而地上继续爬着一些人,在另一群人的裤裆下偷生。
尤铃沉默了,在一块白色的绸缎上,沾染了血迹。她哧哧地咳血,然后倒了下去。她的梦,在衣衫飘魅的舞场,有一万种令自己可以实现愿望的别离。始终是这样的,在梨园,在戏班,在广州的街区,使然是一个颓废的世界。学生在游行的时候,她还在唱戏;农人在抗战的时候,她还在唱戏……只有少班主,还像一条狗一样,是啊,好像一条狗啊。天天督促着“坐”“念”“唱”“打”的基本功,压腿和翘道,团簧和串演,在手板的疼痛中遵从意志、知书达理。然而,遑论太多,也是无济于事,从尤铃的童年到青春,从失去贞洁的那一年,没有母亲和父亲的影子。她是被贱卖的女儿,不是在窑子里就是在戏班子里偷换生命。下九流和下九流之间,卖唱总好过卖身。十二年了,尤铃还没熬出头,甚至还赶上了一个丑陋的时代。她要活着,要么卑微,要么苟且,要么不体面地浪费自己的青春。不过,她也要杀死自己,正如杀死那些戕害自己的可憎的恶鬼。
“唱一段——《桃花扇》。”士兵头子立整了衣襟,收起了枪声。
“是的,是的,小的马上安排。”少班主拖着一件破裂掉的长衫,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翻译嚼着瓜子在他面前不停地使唤的动作。少班主瞧了一眼,从一开始恚恨而尴尬的眼神秃噜出来,紧接着,眉开,颜色没有愠色,始终是舔着脸笑的。
尸体被抬出去了。年轻人当了炮灰。尤铃没有死去,她只是受到惊吓,徒然被抬到梨园后舍的地方歇息,然而,唱词还在,桃花所谓的闺阁香秀之风还在,可是这靡靡之音,要扇出最美的租借地段之飒飒秋风来。
“唱前腔——”
有人念白,有人垂泪。
“仙院参差弄笙簧,人住深深丹洞旁,闲将双眼阅沧桑……”
二
尤铃醒了,在梨园内室的木板上。眼睛上有淤青,她自觉有些痛感,是触景生情的。此间,日本兵已然是退去,因为日落,兵息,战事局促。尤铃感慨,真是一年年的相思了却,却不在孟秋之间,有人哭泣,有人哀默,有人烂醉如泥……她道尽酸苦,捂住胸口而没有唱腔和念白。在离人孤寂的空间里,没有人替她分忧,倒是少班主过来瞧看一点,吩咐着倒了一杯热茶和糕点,放在缺了角口的塌木上,醒来时分,水已经凉了,就像是人走茶凉的味道。
然而,看到少班主汤少,尤铃便想到了前一任的梨园的班主。班主到底是个卑劣无比、媚颜奴态的中年人。他高雅半分,是因为传道授业的江湖手艺,是多么的痴痴念念;他俗气全然,是因为世态炎凉之下,自己还苟且着蝇营狗苟的行当。在广州的曾经繁华之路之间,他出去行酒,总会被一帮香客拥趸,倒不是拜佛祭祖,而是朝他吐唾沫星子。说是“下九流啊”“下九流啊”,人前人后,连年的人情荒漠,如同一堆抬不起头的苔土掩盖,上面浸湿脏水和臭字,低贱的字头怎么样都洗不掉了。
“我是下九流——你们都是下九流。”班主每每在梨园舞枪的时候,就是一顿子詈骂,对着自己的徒弟吆喝。他的声音是沙哑含声的,但总可以让一些更低下的人儿不敢造次。尤铃刚来的时候,就是一股热地被灌输一些世俗的理念,理当如此,不论之前和今后,都是宣统后世的丫鬟、戏子、太监、没有脊梁骨的人,就是这样。
“师傅,为什么我们没有脊梁骨。”某一天,尤铃问班主。
“去你的,你还想要有脊梁。少主和军爷欢喜听戏,你还那么多请求。你个下流妮子,你原先就没有名字,你的名字还是我赐给你的。你的母亲当初把你贱卖予我,还是一鼻涕一鼻涕地央求……”
“别说了,师傅!“尤铃哭诉,跪下来央求。
“你不听,我还会继续说,说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就是这样一个帮佣人家的女仔,母亲是佣人,被辞退,却混不下去来我这里卖女儿。我……我倒好,成了菩萨庙了,怪不得谁人都可以朝我拜拜,原来成因皆止于此。”
尤铃的眼角有创伤,她捂住耳朵,见班主里走,也止不住一遍一遍地流泪。她想到了伤心往事,从十二年前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是这个悲惨世界在过分剥夺良人的意志。谁愿意为优伶,谁愿意为娼妓,谁愿意再广州的里巷里面苟延残喘讨生计。
苍天予谁人倾听!尤铃一声哭泣,止住声音,像舞台上的戏子(尤铃不甘听到“戏子”)那样,在梨园后台静默着、哀思片刻。
一九二六年,是十二年前。尤铃还不叫尤铃,叫做二妮子,是在广西串行讨饭吃的女人的唯一幸存的小女儿。女人是二妮子的母亲,女人在富人家当过奶娘,帮佣,老妈子……无奈三年过后,年岁一大,就没有了出落。东家给予了一串钱就打发女人走了,女人会种地,广西却有荒;她不会手艺,也就没了生存本钱。她想起了死去的丈夫的一点面貌,是灰泥土,笑起来就是褶子的男人的朴实的笑靥,然而,女人看不到这一切了,因为男人死去,没有魂灵,也就没有了嚼手指的痛楚。她开始讨饭,从广西流落到广东,一路乞讨。期间,二妮子还因为偷偷地吃了几口堆放在门槛之间的剩饭,是富人府邸的管家施舍给二妮子的,说是少爷不欢喜吃,可以赠予。
二妮子嘴里念叨着:“娘,我饿。”对于一口粗饭,纵然是大喜。她瞅了瞅精雕的瓷碗,簇新而油彩光芒,只是有了一个缺口,像是一个伤逝的女人穿了一件精致的衣裳,却失去了声音一样,徒增一丝残缺美。
二妮子颠颠地跑回去,想把饭菜带到母亲身边。然而,母亲问询,遂直直地扇了她一记耳光,打得二妮子面红耳赤,一阵酸苦道尽,没有哭泣声,只有怔怔地掉落瓷碗的碎裂声。就在这时,二妮子不顾地上的脏乱,捧起沾了泥土的饭菜,就是一阵扒拉。
“你……你为什么吃富人家的饭菜,他们是狼,他们是狗,你不许吃他们的。”女人抿着泪,继续凄怆。
“可是,娘,我饿。”二妮子的声音微弱。
女人凝视着二妮子,继而一股沉默。她不便说什么,只是叹气;她不便言语什么悲恸,还是只有沉默。她有一万种对视天空和凝望里巷的思想,天边有圆盖一样的菜饼,而里巷有老酒过饭的故事。然而,这些都不属于她,只属于自己的,只有忍饥挨饿讨饭吃。她先前还有理想,理想是和自己的丈夫种田纺织,没有匪盗,没有饥荒,更没有鄙夷一切的偏见——平庸是很好的安逸,她喜欢如此。
女人终于想说话,对着二妮子,抚摸着女儿脏兮兮的头发和脸颊。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声音悠长,梨园不蛊,广州的租借总算有太平事。谁人唱戏曲,会填词,歌唐传奇,舞光绪年留下来的粤剧白绸。朔方人爱听京剧,那咿咿呀呀冗长而高亢的绵绵悲颤;而南方人在嗒嗒细雨中聆听歌仔,昆曲,粤剧,以及那才子佳人的靡靡之音。没有硝烟的街市,还是有人饿死在街头。二妮子看见过和自己一样的乞丐在断腿行乞,没有文化,只会被怜悯哀嚎。女人带着二妮子走街串巷的时候,衣衫褴褛,倒也不是被人瞧不起,只是没有人会注意到母女二人。若是会唱一段《太平广记》或者《紫钗记》,可不失分寸,必是有几个绸缎纨绔赏几个铜钱。银元是没有的,但铜钱可以解决一时的饥饿。可是,二妮子不会唱,声音嗫嗫地,羞怯异常。所以,没有钱,没有米饭,连做梦都要畏寒,梦不到南柯旧事。
女人盯着一棵被砍斫掉的梅花树(秋天,一棵凋萎的枯梅),暗暗地思忖良久。她说带着二妮子学生存本领,在戏班子里,学个三年四载,十暑廿寒,可能就不会有人再惦记了,因为出山,可以独挡一面,幽叹之,腊梅谢,然后人来花落,剩下的只等一个人编织营生去。
“娘,你带我去那里吗?”二妮子指了指方向,还是有一棵干枯的腊梅树,面前是咚咚锵锵的东鼓和二胡折合的声音。打开门,侧面和正中央,一个班主和几个粤伶背靠在一起,跳翻着跟斗,和棍棒、刀枪飞舞,水袖飘魅,衣裳翩跹,二妮子被迷惑住了。她驻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痴念,不去想象烧鹅的模样,只剩下白绸缎和高亢的悲鸣声。
这是广州街区的一铺,应该说,不是很主要的一个戏班子,叫做粤广梨园。
“二妮子,去吧,跟师傅去吧。”女人的眼角落下一滴泪,诀别二妮子的时候,硬是被二妮子用手拽掉了一块袖麻。二妮子舍不得母亲,母亲可舍得哉!
二妮子走进去了,女人跪在地上叩谢。班主一脸微漠的表情,手里咯着厚厚的茧,写上一张卖身契的名字,双双按了手印。班主二妮子擦拭掉刚磨出的血,让她叫了一声——师傅,行了敬茶叩首之礼,就等于入了行规了。然而,女人终于离别,在目光中含着泪离别,她感恩二妮子有了一个叫做“尤铃”的名字,也感谢班主给予了她一石米和三只鸡的犒赏。
“好好积德。”女人说,言讫,折下一朵刚开出的却已经凋萎的梅花,插在二妮子的头发上。
“记住了。”二妮子回答。
班主转过身,关上门,一切仿佛就此结束,似乎也就此开始。梅花枝头,纷纷落下,只剩枯槁。
三
尤铃认识翁先生的时候,是在六年前,也就是一九三二年的初春。那年尤铃十五岁。
翁先生还在教书,也常来广州听戏,尤是粤广梨园的名曲《帝女传奇》。尤铃从心底里有些爱慕这个年长了自己十五岁的翩翩教员,因为他懂编剧和填词,也懂得粤剧里唯一不变的悲剧理念。翁先生在私立中学教授外语,广州的一所门面学校,全是贵族子弟。尤铃不敢高攀,嘴上说是男女有别,实则是身份悬殊。
翁先生写了一封信给她,每一个字都有句读和隐喻。说是戏词,倒也不是;说是乐谱,也不失典章。
贞女之花纷纷落下,长平一念似惊惶
(念白)我在山海之关,从南而终。闯贼和满州欺我国疆
悲诀别,伤凤鸾,一曲寥落干戈北平城
(念白)爱深深,别离离。
伤驸马一身孑然,不可再秉烛江山
(念白)你在长江之东,我在长江之西。看不见收复山河
过一晚悲悯,江水收复
不曾思念!不曾思念乎?
(念白)尤是一句寸心春夏秋,再见已是荒冢
负江山,不负爱情——
君与我秉烛夜谈,可怜戚戚不深拜
(念白)铃声阵阵,生死一劫。我见君时,君可见我?
……
初春之夜,梨园之内开了几朵梅花。尤铃读着信笺,意深深,情不切切。她大概读出了翁先生向自己吐诉衷肠的意思,所以,折下一朵梅,呼出一气,梅花在风中飞舞,可是多娇。
“这命途多舛的花儿,帝女之命,何尝不是梅花。纷纷落下,就剩泥土。”尤铃吐出一口悲凉的深意,继续踱了几步,然后穿上青衣袍。白绸缎,从袖口探出,绕着风声细雨的回声,哧哧颤动。初春开出的温度是有些冷的,尤铃不觉水袖舞的热忱,只觉得往事变迁,很多的旧事再回忆种种,也是不见。
梨园里,回落唱腔和舞蹈。尤铃一个人在晚上翩跹,一个人孤独,开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