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瑞平从《邻居》开始
　　 瑞平写龄不长，从我接到她的稿子开始也不过二三年时间，一不留神她仅写了近百篇文章，结集成书，虽不能说篇篇精彩，但她的散文不是无病呻吟、低级趣味的应景性快餐，而是文化大餐，有发人深思之处。我喜欢她散文里的气质、气韵、气势。
　　 我先说《邻居》里的气质，初读《邻居》，字里行间出现了一个贵妇人，或者说是美妇人，我这里的“贵”，当然不是说有钱有势的贵，而是主人公内心的高贵。最丰富的资源就是对生命的呵护，这种财富是形而上的，同时也是形而下，是所谓的权贵无法超越的高贵。众生平等是人类文明的终极追求，生命没有序列，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极高的境界，正如托尔斯泰所言：世界上没有比善良的品格更高贵。所以，此文自然而然把一个人内心高贵的气质表达得淋漓尽致。另一种感受是美，美在字里行间的情趣与意趣，以及主人公淡雅、平朴、从容、自在的生活态度，无论她浇花拔草，还是晾衣扫院，完全是一个可靠的《邻居》。燕子走了，她牵挂燕子会不会途中受难，燕子回来，她担心燕子是否备够了一天粮用，她对燕子的关照，对燕子的欣赏，对鸟家族生活习惯的考察，以及她们之间的无声交流，完全以心灵化，艺术化的手法，描述了一幅和谐的生活画面，这种情调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一篇小文表达了一个重大而永恒主题——博爱与和谐！这是人类共同倡导与追求的目标，作者的心灵提前进入了这个境界，具有先导与启示的作用。
　　
　　 作品的第二个特点是气韵
　　 文章里若读出了气韵，就读出了快感，在阅读过程中给人一种舒展、顺畅、一口气读下去的推动力，作者的语言就像琴键上跳动的音符，节奏感很强，在阅读中流连忘返，舍不得尽快读完，想慢慢品味。最有代表性的是《雨夜的等待》《走读云梦》《蝉蛹之梦》，这些篇章是作者的梦，每一个梦都惊心动魄，每一个梦都是她心灵最柔软的细节。散文这种文体最容易展览自我，瑞平是个我行我素，追求大自由大自在的人，所以，《走读云梦》最能印证她的真性情，比如描写水这个段落，她这样写道：
　　 “远路而来的水啊，你时而从地面的一个泉眼里一涌而出，时而从山腰的一线伤口里点滴渗出，时而从一堆乱石里无声漫出，终于汇成了一股浩荡的清流。谁能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
　　 “你从草坡上漫过的时候，叫作河；你被挤下石涧的时候，叫作溪；而当你收不住脚步，惊讶地叫喊着从山的头顶、肩头一跃而下的时候，你又叫作瀑。”
　　 这一段描述气韵十足，有一种长江大河的奔流之感，且用字用句相当讲究。多一字则繁，少一字则空。如：上述的“一涌而出，点滴渗出，无声漫出”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文字组合，形成语言有节奏的美感。又如“河、溪、瀑”，前面如气一样推动，每一句停动干净利索。语言个性非常鲜明。不妨加上“河流、溪水、瀑布”就显拖沓了，且失去了特别的韵味。作品在用语上讲究，在用意上也很深刻。她把自身客体化，把物体拟人化。把生命之境描绘成艺术之境，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水的流势渗透着生命的声音。如：“泉眼里一涌而出”，我以为是青年的朝气；“伤口里点滴渗出”，是中年的勇气；“乱石里无声漫出”，是老年的从容之气，回头一看，形成了一条人生之河，这条河是一股浩荡的清流。显然“清流”是作者的理想，是她向往的一种人格坐标，她喜欢单纯，渴望回归自然，她无视于人世间的“群”与“类”，并且活出独一个自我。
　　 文中最后一笔足可以印证我的猜测，她说：“请不要用‘雅、俗’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它，也不要用子虚乌有的故事来附会它。人类发明的所有词藻中，也许只有‘天然’二字配得上它”。这就更表达了作者努力想从世俗红尘的喧嚣中摆脱出来，返璞归真。从而她把这种以物寄情，天人合一的境界推上了极致！渗透了道家哲学的意味。
　　 另外，作者的梦很多。有优美的，也有忧伤的，更有负重的。比如《蝉蛹之梦》重在“忍耐”，忍耐是东方民族德行方面的重大内容，虽然作者的性格是个非常潇洒超脱的人，但她也无法逃脱人生过程中的忍耐之重，此文也仍然是借物寄情的神来之笔。
　　 在读《雨夜的等待》的时候，一开头就像一阵风，把读者带进了文中，你不能不随着作者的气韵推着你往前跑，慢了还不行。整个感情流脉，像一团火，一条河，无法阻挡。这无疑是人生历程中最美、最铭心刻骨的一次际遇。本来被文中赤烈的情感所感染，随着文脉正跑得欢，途中一段话，让我停顿下来，心猛然间颤栗了，她说：
　　 “不要奢谈‘爱’与‘不爱’，我只想知道命运‘许’与‘不许’。是海峡必可跨越，是柴薪必可燃烧，然而，情感总会有不可弥补的缺憾，总会有结不出果子的花朵凋零在雨季”。
　　 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揉碎，这句话确实是真理！一句命运的许与不许，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同时，这个叩问会使天下男女有过生命际遇的人都会产生共鸣。这种生命的慨叹是凄凉的，无奈的，同时也是美丽的，是东方女性典型的文化心理。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有一部书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是生命经验的概括。既然不能承受之轻，那么就一定得承受之重，作者在此选择了重而放弃了轻，可见与昆德拉的人生理解相吻合，由此就产生了一种悲壮，一种凄美的艺术效果。
　　
　　 作品的第三个特点是气势
　　 她的表达方式不媚不俗，有一种大气磅礴的势头。比如《深夜私语》，标题是缠绵的感觉，但一进入文章里，真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势，其表达方式怵目惊心！这里已不是宽泛的生命承受之重，而是生为女人的承受之重了。世间对女人一向苛刻，尤其是东方文化，像一条营养丰富，同时也是有毒的蛆虫咬嚼着女人，文中有一句话说：“我的灵魂无处可逃，它已经中了命运的毒弹”。我相信这一粒毒弹既有文化的成份，也有自身的成份。女人生来就是“利他”的主题，文化的限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女人本身就是自己的敌人，无论你的内心怎样争吵，转一圈还得归位。作品的文眼是两者对立，一边是：爱与责任，另一边是自由。这都是她生命需要的东西，然而，爱与责任占了主导地位，筑起了四壁高墙，她想找一个出口突围得到自由，于是，她就借了一句共产主义战士的名言来抒发情绪：
　　 为人进出的门紧闭着，为狗进出的洞敞开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这儿有点搞笑的成份，但又有无奈的情绪。于是她又说：
　　 有个狗洞也好啊，只要能给自由，变只狗有什么不好？
　　 可见，女人比狗还可怜。找不到出处，她又说：
　　 “但是，狗洞也没有。完全可以设想：我无处可去。而且，极大的可能是：即使出去了，我也得不到自由，四堵墙壁之外，天地是更大的囚笼”。
　　 这就是现代女人被社会、家庭双重压力挤压得丧失了自我空间的一种控诉。男耕女织是一种文化，这样的分工非常合理，但是，由于儒家提倡男尊女卑的理论维护男权，男人很少认为女人在家生儿育女，打理家务也是一份工作，他们永远认为女人是依附男人生存的附属，所以，女人的地位低到了极致。因此产生了不平等。到了“五·四”时期，进步人士提出推翻旧文化，建立新文化，首要问题是男女平权，他们想了个办法，就是让女性走出家庭，参与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里有了话语权，男女就可以平等了。著名作家柔石，大约是上世纪30年代，曾经有一篇小说叫《为奴隶的母亲》。主要是对生存方式与文化价值进行了探索。对男女平等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男女平权的工作探索了近一个世纪。女性是走出了家庭，表面上相对平等了，其结果是：男人的负担减轻了，女人负担加重了，甚至有点多功能工具的感觉。家内外的不平等挤压，使许多女人无法承受。因此，孔瑞平女士的文章里再次出现了自己是“奴隶”这种呐喊。这就说明男女平等的问题从深层意识仍未解决。《深夜私语》分三节，“痛苦，奴隶，我想飞”。恰恰暗合了女性革命的过程。
　　 另外，作品还向人类提出了一个永远无法寻求解答的疑难问题。
　　 她说，她把自己卖了。
　　 卖给谁了？
　　 卖给责任与爱了。无论自由是多么可贵，但是，她难以抛弃爱与责任。她把自己卖得很彻底，她说她割了自己的肉给他们充饥，抽了自己的血给他们解喝，焚了自己的骨头给他们取暖。然后，她听到他们酒足饭饱后的低语和笑，唯独没有人听到她哭。她说她是个被凌迟的、无声的奴隶。然后，她想飞了。飞到哪里去？她还没有想好。总之，她说：“我要像精灵一样飞走，只要飞上夜空，我绝不再回看沉睡的大地，这载满太多苦难、酿出沉重叹息的大地。”
　　 《圣经》的《雅歌》中说：“爱，如死亡一般强。”曹雪芹说：“死亡才是最强者。一死什么都了，一死一切皆空。”
　　 但孔瑞平不同意，她说：“谁说死亡是最后的解脱？因为爱着你们，我仍将是个死不瞑目的奴隶。”
　　 这就又回到了一个一直争论不休的哲学命题。如果瑞平不同意一死皆空的理论，那就只好向上帝靠拢了。
　　 瑞平的散文，直而不媚，宁支漓而不安排，激情磅礴，具有大丈夫之气魄。作品中的信息量多，文化含量高。有值得探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