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念】母亲的目光(散文)
我的家在西北,在山村里,距离镇子有十几里路,要去镇子里上学,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公路”,通往镇里的“公路”是先要颠簸一半左右的崎岖的黄土路,然后才能通到G109国道,骑自行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然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条路可有可无,因为我那时压根儿不会骑自行车,当然那时候家里也没有给我上学用的自行车。而另外一条就是“马路”了,而这条只能容马走的路,便承接了我第一次离家念书的征程,从此便结束了整天黏在母亲身边的幸福生活,家,也从此开始只能一周回去一次,到后来一年回去一次,到而今甚至两三年未必能回去一次的生活。其实我挺恨那条“马路”。
刚升入初中的我,在去镇里的中学之前,我竟然都总共也没有去过几次镇里,那里是我脑海中的城市,有很多汽车,小卖部,还有满大街的吆喝。因为需要住在学校的大通铺宿舍里,所以每周都是周日下午,带着母亲刚做好的一沓子锅盔,跟着村里比我大点的几个孩子翻山越岭十几里路步行,在每每晚霞烧红西边天的时候才能赶到学校。然而那天却是个例外,不知道为什么,等我背着一大包吃食出门时才得知,村里往日带我的那些孩子们都已在前面早早地走了。母亲很无奈,便进厨房里,给我煮了两颗荷包蛋,用勺子舀来晃去替我弄到不烫嘴,拉我坐到板凳上有点催促又有点不忍地说“快吃吧”便出门去了。母亲站在村口喊了半天,最后证明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回家帮我背上装满吃食的包,一言不发的带我出门了,我邋邋遢遢的走在前面,脚下踢打着路上的土疙瘩,母亲跟在我后面,走到半路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始了“唠叨”,“一路上别坐下玩,别招惹路上的野孩子,躲着点邻村的狗……”一直跟到不得不放我自己走,她才停下来,站在高处一个土丘上,盯着我,还时不时远远的喊一声“狗娃,别害怕啊,路上没啥的……”我三步两回头,坚强的一个人晃悠悠地朝着现在想起来那所堪称废柴收容所的中学出发了。
通往镇里的“马路”,需先横跨一条村子中的大河,如今想想,我觉得叫“大壑”更为贴切,两边几百米宽的河沟,水滩和绿草皮,在中间最低处夹着一条十几公分宽的小溪清澈地从村子最东头蜿蜒曲折流出村子,这段路虽然沟沟渠渠,但是对我来讲却很熟悉,所以一路踩着泥,抓着草,却也平安无事。然后过了这“大河”到了对面的村子,我需要穿过这个村子,而穿过这个村子却好似一场噩梦一般,想起以前跟着其他大孩子走的时候,总是有三三两两的没拴住的狗,瞪着眼睛冲着我们直哼哼,有时候还会扑过来,不过最怕的还不是狗,而是一波儿辍学在家无所事事的泼皮,他们会挡在前面,朝你扔土块,吐痰,还会抢我们包里热乎乎的锅盔,让人敢怒不敢言。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对岸,站在岸边望着眼前这个讨厌的村子,好生迷茫,内心充满恐惧,不得不再回头看了看丢在身后老远的对岸,母亲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因为距离远,我看不清母亲的详细,只是一个轮廓,然而就这一眼,我竟然瞬间充满勇气,感觉似乎母亲就陪在我身边一样,即使真的遇到狗咬我,母亲也会立马替我赶跑,一时间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了。跺了跺脚上的泥巴,迈开小腿儿朝前面跑了起来,不过我算是一个幸运的孩子,虽然一路狂奔,那天竟然没有碰到一只狗,也没见到一个泼皮,顺利的不可思议,我长这么大很少有奇迹发生在我的身上,那天竟然发生了……
出了这家村子,便开始爬山,需要爬到山顶,翻过山再一路下到山底,再过一条河,沿着石子路走好久,才能到镇里。当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上不由自主的回头往家的方向看去时,远远的地方,母亲果然还是站在哪里,如一座雕像般静止,远远看去,似乎只有一个黑点那么大。从把我送出村口,我独自过河,越村,爬山,半个多小时了,母亲全部看在眼中,一动不动,一时间我竟然忍不住鼻根酸得一塌糊涂,但是被硬生生压了回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扭过头,一路小跑,向远处的山下奔跑起来。这道下坡的山路,三面环山,半山腰却有一宽敞地,整个这一带的地名听大人说叫“古坟湾”,至今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命名,但当时我只是字面意会,会不会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古坟而得名呢,那会不会有很多鬼呢?午后的古坟湾,安静得像死了一样,我的脚步声犹如一阵阵大风,刮得整个古坟湾噼里啪啦作响,平日里不经意的脚步声,甚至我的喘气声,在这里,在此刻,都竟然犹如带上了扩音大喇叭一样震彻山谷,我担心我的骚扰会惊醒正在睡觉的鬼魂,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过,这里确实有鬼,还不止一个,专门盯上独自赶路的小孩妇女。脑子里寻思着,瞬时间竟然觉得屁股后面有脚步声跟着我,我的脖子根上有个青森森脸瞅着我……如此想着想着,两只脚丫子竟然像装上了风火轮,可谓风驰电掣,搞得上半身都快追不上了两只脚,背上的包摇摇晃晃颠颠簸簸,身后带起一阵黄土,风一样扑向山下。
我自小胆小,记得小时候一直和父母睡一个屋子,但是晚上总是喜欢赖在大哥的屋子里看电视到很晚,父母早就去睡了,看完电视,哥哥总是会故作惊吓一般朝我说:“哎呀呀你看看外面墙头上趴着个啥呀,哎呀呀你看看满脸的毛啊……”然后他就蒙头睡了,丢下我不敢出门去父母的屋子,最后软磨硬泡甚至弄点眼泪出来,才能求得哥哥打开窗子说:“好了,出去吧,我给你看着呢”,于是便做贼一样扒开门缝钻出去,一溜烟跑到父母的屋檐下,连憋着的一泡尿也急急忙忙的洒在屋檐下的院子里,扭头钻进父母的屋子,扑向炕上,惊醒父母,每当那时候,母亲总是会嘴里念叨几句:“你看你这个哥,大半夜的把孩子吓得……”
那天到学校已经太阳快落山了,我满身大汗,蓬头垢面。按照学校惯例,周日晚上要上晚自习。匆匆忙忙将一周的粮食锁进宿舍的柜子里,随手抱两本书往教室走去,中途偶尔遇到了同村正在上初三的一个孩子,见面便问我“你今天是一个人走来的?”“哦,我说呢,我骑车走的时候,你妈还一个人站在村口说看你呢……”自己低头算了算,他骑车走的时候,我已经快到镇里了吧,一时间,母亲左手筒着右手,皱着眼睛盯着对面山口的样子,那一动不动的样子犹如拉了快进一样,哗哗的从我脑子里闪过去一遍又一遍,经历了两个小时候的紧张,害怕,疲劳,此刻终于压抑不住了,一个人钻进了教室,顾不得同桌女孩子面前丢脸,趴到自己的桌子前,放肆地任凭眼泪像奔溃的堤坝,刹不住车地往下喷,反正教室里都是聊天追打的人,屎黄屎黄的两个灯泡根本照不到我狼狈的脸,那一晚,我哭了整整一个晚自习。
记忆中,那是我自离开家在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哭,第一次流泪。那次哭泣,不是因为一路的紧张和害怕,也不是因为一路的疲劳和辛苦,这些对一个整天在外奔跑的农村孩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仅仅是因为想起了从河对岸,山顶上看到的母亲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样子。母亲一动不动的用目光把我送进了镇里的学校,最后又拉出了我一连串的眼泪。她的目光犹如黑夜中一盏明亮的手电筒,从我身后照来,照着我一个人前行的路,那是我离开母亲,第一次独自一个人的“跋涉”,一个人的“闯荡”。也许在母亲的心里,我这次的出行,对她来讲也意义非凡吧,犹如一个在她羽翼下藏了十一二年的小鸟,拍打着自己尚且柔弱的小翅膀终于跌跌撞撞地独自跑出门了,而母亲远远的凝望,也许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选择……
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我,虽然整日常年的游走在他乡的街头,异国的巷尾,然而母亲的目光却时刻跟在我的身后,为我打灯替我明道,让我不曾迷失,不曾停歇。母亲的目光,是一根透明的,绵延千里的丝线,母亲的目光是一条横贯黄河东西委婉曲折的藤蔓,游走世界的我是母亲一生的牵绊,而母亲的目光是我永远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