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撇一捺，多简单的人啊，可又是多复杂的人！高尚的人与庸俗的人；狡诈的人与正直的人；狭隘的人与豁达的人；跟“人”打交道，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手记
　　
　　 （一）
　　 裤裆巷，实际就是一个大杂院，因为建筑物不规则，前边宽后边窄，越往后走，建筑物越密，远看，像了裤裆，因此，得了这个雅号。
　　 裤裆巷住了十来户人，各具特色：左边裤腿一家，女的上班，男的经商，见了街坊：“哈哈！今天天气……”，“天气”没有赔挣之分。右腿这一家、小两口、摄影师、个体，不与裤裆巷的人来往，出入成双成对，有点“天仙配”的味道，看派头，很阔。
　　 左腿的第二家，主要成员：男的是工人，在家待业（工厂倒闭），女的是位无职人员，据本人说是护士，可又不见她有护士的特征，有时也说是教师，绝不像，倒像个“女招待”，活跃、好客、热情，像张木匠的那位“小飞蛾”，只是嘴里没含“罗汉钱”。她在这个院子里挺吃得开，原因不详。
　　 裤腿的三家介绍完了。现在认识一下裤裆里的另几家。
　　 第一家，弃农经车，临时租一间房子栖身，开个四轮摩托车，拉货兼拉人。运气好呢？闹个百儿八十，运气不济，坐上一天。裤裆巷的人称他们是“虎妞与祥子”。虎妞，没上过学算是文盲，但很会算帐，车归她管，帐归她收。祥子呢，中学文凭，肚里有点墨水，可惜这墨水一点派不上用场，人又特忠厚，虎妞不把他瞧在眼里。
　　 “臀部”这一家，男主人是某局副局长，姓张，人称张副局，据说挨了打，常年呆在家里。爹娘给他一副女人身材，女人秉性，连那啜音，都像个女的。他舌头长，人背后叫他“长舌头局长”。特长：爱说爱聊。这不，现如今就因为闲话说多了，被人下了毒手，在家养伤呢，这位“长舌头局长”呀，除了鼻梁上那副“近视眼镜”还有点书生气外，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散发着“农妇”气息。
　　 他的内当家呢！甭提了，大字不识一个，可天生有个怪癖：爱主持“朝政”，张家长、李家短，哪里也少不了她。颇有点“李双双”的泼辣劲，可不及李双双思想好，心术正。人称她“知道分子”，她那双三角眼，让人看了发悚。不知怎么，总使人想起墙角下探出来的“鼠光”，或者眼镜蛇的余光。她从不正眼看人，总是偷靓，眼珠向外突出，对谁都射出挑剔苛刻的流光，尤其对女同胞。
　　 她有个尊号“夫人”。夫人本领特大，一气生了五个儿子。她的言论见解，都与我们的“国策”抗庭悖理。比如，谁家生了个女孩，她总用鄙夷的口气去说：“你这肚子怎么不争气呀！人家就让你生一次，这不，断香火了吧！真没能耐！”说完，一路扬了去，不用一刻钟，全院传遍了。
　　 与“夫人”对门的一家，小两口，男的，本市一家什么公司当个副经理，年青有为，精明、圆滑，人缘蛮好。女的呢？就在“长舌头局长”那个局当打字员，水平不高，“曰”打成“日”，“王”打成“玉”是常事，小学没毕业，可以原谅。唉！可不要小瞧这“别字先生”，那巴结逢迎的本事，恐怕这裤裆巷是数一数二的。先天条件不好：一张“盆地脸”，四周高，中间凹；见了“夫人”马上换笑脸，见了同事，邻里瞧都懒得瞧你一眼。真纳闷，哪位副经理怎么能娶了这等人做老婆！据说她还有个很世故的爹爹，原来是本市商业局局长，现在因经济问题受了牵连，在家赋闲。因此，“盆地脸”很受裤裆巷人的羡慕。比如，这条巷子里的电视机都不带色，包括“局长”府上。为了沾点色彩光，夫人处处向“盆地脸”赔着小心。于是乎，夫人一家，公子、小姐、孙子、外孙们，每天都能优惠看上一场彩色电视。
　　 挨着“盆地脸”的隔壁，男女主人都在一个鞭炮厂上班，企业不景气，隔三差五地在家坐着。俩人都是初中没毕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位男士，高兴了来两句“我手执钢鞭将你打，里而里尔楞……”有板有眼，颇有点咱们“阿Q”的派头，暂且就称他为“老Q”吧！
　　 靠裤腰的两家，本来不是本篇的主人公，但为了方便起见，也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一家是两位大学生，女的爱好文学，经常在报上发表点小文章，小有才气。男的在某中学带外语课。
　　 另一家呢，两位教师，一个男孩，这两家知识分子，住在裤裆巷，最被人看不起，他们两家的穷酸气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可他们偏偏不认这个理，因此，常被“夫人”做为攻击的对象。
　　
　　 （二）
　　 这一天，大早起来，院里一片安静。昨夜天公降了点雨，空气里弥漫着凉爽的气息，墙根有几只虫子啾啾地叫着，给裤裆巷平添了几分安详、温和的气氛。这是搞创作的最佳时间。“女大学生”很自然地摊开了稿纸，写下了“风儿吹拂着大地，虫儿唱起了小曲……”
　　 “咚”一只脚踹开了门。“夫人”驾到——，女大学生礼貌地欠了欠身子，示意丈夫赶快接驾。可“夫人”只进来一只脚，另一只在门槛外。她鼠眼一轮，滴溜溜，把整个屋子扫个遍，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
　　 随即，院里传来夫人的喊声：“妞儿，纳鞋底呀，出来，外头凉快！”
　　 “Q儿呀，太阳晒着屁股蛋子啦，还不起床！”接着，听见Q儿打呵欠的声音。不时，夹杂着“盆地脸”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女人敏感。
　　 女大学生总觉得外面的笑声与自己有关。她索性找块棉球把耳朵塞住。
　　 唉，思路断了。
　　 这边，“长舌夫局长”正在高谈阔论：“喂，你们听说了吗……”他故意把话打住，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其余几位：虎妞、老Q、盆地脸，都伸长脖子等下文。
　　 “别卖关子啦，快说、快说。”夫人性急，耐不得夫君那一套。
　　 “大城市的广场有大学生闹事，听说都没法治啦，高层领导都亲自接见学生代表，结果，不济事，咱平阳广场昨夜也有人静坐，下雨都不走，淋得可惨了，唉！唉，我早上去捡菜叶子，还给捐了一元款呢，这一天终于来了，要大乱了……”他兴奋得脸都有些发红，好像他马上要当高官了！
　　 夫人“夫唱妇随”：“大城市乱了，小城市能不乱吗，越乱越好！哈哈哈！”她浪声笑着，唾沫星子四溅，有一星子溅到“盆地脸”的洼地上，在那里安了家。
　　 “盆地脸”顾不上擦：“嗨！乱吧！那些老干部也该重见天日了，都是打江山的功臣，让他们退居二线，太不应该了。我爸这回又该回局里了。哈！哈！哈！”得意非凡，好象委任状已经拿到手一样。
　　 “老Q”一边揉着沙眼，一边说：“嗨！我说，咱老Q也该捞个芝麻官过过官瘾了，咱凭什么就要受人领导，他奶奶的，给我个局长也照样干！”
　　 夫人赶紧接上话茬，“是的，是的，咱老Q能耐着呢！”她手里拿着一把又黑又脏的木梳：“来，Q儿，姨给你梳梳头发！”她不由分说，一把将Q儿拉到怀里：“唉呀！Q儿呀，你怎么有白头发了！”她大惊小怪地咋唬着，
　　 “长舌夫局长”可不管什么头发不头发。他继续发表着演说：“这大学生嘛……咳，咳……”
　　 “乱起来还能出车吗？我是说，我们祥子还能拉货吗？”虎妞趁“长舌夫局长”咳嗽的当儿，赶紧插了一句，她才不管什么大学生小学生呢，“坐就坐嘛，干吗还静静地坐着，在家里坐着还不成，还要到北京去坐，这些人呀，都是吃饱饭没事干撑的！”
　　 “虎妞呀！你该发大财了！”“盆地脸”诡秘地眨着眼。
　　 “怎么，我能发大财？”
　　 “你想想，乱起来，有钱人都要往外搬，顶吃香的就是车夫了，你家祥子还怕没活干？唉，你真是榆木疙瘩不开窍！”“盆地脸”半开导半嗔怪地说着。哈哈，她倒忘了自己如何逃命！
　　 “长舌头局长”还在发言：“你们说，咱这本事至少还不该当个正局长吗？”偏偏让那小子爬上去了，老天真是不睁眼。这一次可该让那小子尝尝下台的滋味了！
　　 “依我说，你早该当正局长了，我看您能力就比老头子强多了，这一乱，肯定要重新组阁，我投您两票……”“盆地脸”一脸谄笑。说着说着，嘎然而止，“盆地”上笼上一层灰色，众人抬头一看：他们的局长正站在面前。
　　 “马上回局里打印两份通知，通知全体员工捐物捐款！”
　　 “给谁？”
　　 “戒严部队。”
　　 “啊呀！疼死我了！”老Q大叫一声。
　　 “夫人”一惊，把“老Q”的一绺头发拽了下来。
　　 “虎妞”拿起鞋底钻回了家。
　　 “长舌夫局长”的半截舌头在外面伸着。
　　 “咚——扑，咚——扑“院子里响起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太阳象平常一样，东边出来西边落。
　　 地球正常地运行着。
　　
　　 （三）
　　 今天，一大早起来就一股热气。大地笼罩在一片蒸气里，裤裆巷里不大安静。
　　 “夫人”睡眼惺忪，眼皮浮肿着。也难怪，她昨晚走家串户到十二点，算起走睡眠不足五小时。她要赶在别人前面拉“聊友”呢！不然的话，“夫人”这一天就度日如年了。
　　 还好，一点将，还有百分之五十的“聊客”未出动。于是她先摆好凳子，然后挨户去叫人。第一名当然是“胖子”家了。
　　 这里缀叙一下：胖子是最近搬来的新住户（本来裤裆巷是本机关的一个角落，只因地皮上的纠纷，还住着其他单位的一些人家）。这胖子据说是开旅店出身，后来赚了一大笔钱，就不干了，搓搓麻将，玩玩女人，反正吃喝嫖赌一样不缺。老婆，半文盲，出身小贩家庭。看打扮：时髦、阔绰，珠光宝气；听说话：粗鲁蛮横，粗声大气。财大气粗么！人们叫她“六子”。
　　 自“胖子”与“六子”加入到这个“聊天大军”后，夫人就精神倍增，聊天事业是后继有人，前程无量了！“大款”肯加入这个阵营，这是何等光彩、体面？哪些穷书生整天价爬到桌上起不来，没人家“胖子”扔掉的票票多？呸！穷酸相！
　　 夫人越想越气，她忘不了，哪大学生夫妻对她的冷漠，忘不了哪穷教师对她的奚落，“哼！老娘今天非气气你们不行！”
　　 “咚咚咚”，她敲开那大学生夫妻的门，（先侦察一下敌情，瞧瞧他们干什么）。
　　 那个教语文的文老师快步走过来，一开门：“哦，原来是夫人啊！请进，您坐。”
　　 文老师那双秀眉微微耸起：“唉，完了，今天一上午又泡进去了。”
　　 夫人这边“腾”地在长沙发上落坐，把沙发另一头的布娃娃弹了起来。“哈哈哈哈……”她浪声笑着，首战告捷。
　　 她两只鼠眼满屋子一扫，撇着嘴开腔了：“哎哟哟，屋里没添什么东西嘛，还是老样子，人家胖子家添了什么……叫什么来着……对、对，立式彩电带电影机子……”
　　 夫人俨然以富者自居，已是眉飞色扬。
　　 这边夫妻俩“扑哧”笑出了声：“夫人，哪不叫电影机子，叫录相机。请问夫人，你屋里有吗？”
　　 “……”夫人卡壳了，她站起来愤愤地走了，走时踢翻了门边的垃圾篓。
　　 “哈、哈、哈……”夫人身后响起一阵爽快的笑声。
　　 “偷鸡不成反蚀米”，夫人这一回是着实生气了。“这两个穷书生，妈个×，老娘非让你们尝尝厉害。
　　 她先把“胖子”“六子”拽出来，又把Q儿嚷出来，“盆地脸”听见外面有动静，早已报到了。
　　 夫人先是嘿嘿干笑两声，那张黄菜帮似的脸不自然地抽搐着，接着就下起了冰雹：“死不了的，钻到家里见不得人吗？整天觉得自己了不起，看不起人，你不就是认的俩字嘛，哪一样比老娘强了，为人处事你差远了，你看着老娘身边有多少人，你有几个？”这是在骂谁呢？
　　 那位“长舌夫”局长，正在厨房剁鸡菜。每日惯例：早起踏着露珠挖鸡菜，回来后“当、当、当”剁成馅拌上鸡饲料，接着“刷、刷、刷”打扫干净聊天阵地，然后放好铅盆，搓板洗衣服，捎带“聊”。
　　 夫人今天心情不大好，他更得处处赔着小心。
　　 这一边夫人指桑骂槐，越骂越气，她气什么呀，气没人跟她较量。“六子”赶紧给她端碗剩米汤：“姨，喝了吧，早上起来还没吃呢！”体贴入微，一副叭儿狗的乖模样。
　　 “老娘小时没钱上学念书，要上学，不比你差，你当秀才，升官有什么了不起！不是老娘，你哪来的儿子、孙子？你这个没良心的，明天就回村里去，在村里老娘也是人上人，谁个不听我的话。在这里受这份气！”她骂着骂着，几乎要哭了。
　　 “六子”赶紧附和着说：“是的、是的，那些书蛀虫有什么了不起，成龙呢变虎呢？不就是识几个字吗？顶屁用？能顶几张‘大团结’花？不就那几个死工资，烂遭钱，神气个×，老子每月利息都比她工资多十倍”，啧啧，是不能比。
　　 厨房的剁菜声停下来了，“长舌夫”局长听外面气氛不大对头，他探出半个脑袋，讨好地看了夫人一眼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喂，听说了吗？……”他神秘地眨眨小眼睛。
　　 “昨天，我洗澡时，在咱这澡塘里发现一堆卫生纸，恶心死了，你们猜，是谁扔的？”
　　 夫人马上来了精神：“肯定是那俩穷酸！没错，是她们，我看见她们从澡塘出来了。对！一定是。”
　　 夫人自以为抓住这俩穷酸的把柄，大骂出口：“不要脸的东西，不知羞耻！唉哟哟，满屋子人，脱得光不溜秋的，什么都让人看见了，更有不知羞的，领着孩子一块洗，不是让孩子也看了吗？唉哟哟，羞死人了！这城里人呀，就是脸皮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