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清晨，咿呀学语的我坐在背篓里，随着背篓下那个女人的脚步而移动。我睁大好奇的眼睛，茫然四顾，瞅着这窄窄街道熙来攘往的陌生人群，嗅着这全新的未知气息。
　　 一会，我能迈开自己的腿脚了，在那双粗手掌的牵引下向前蹒跚。
　　 前面一个地摊，干枯的草垫上铺开一卷卷土烟，几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头儿在那摩挲和品尝。粗手掌也蹲下去，陪着吞云吐雾。我不感兴趣，急不可耐地要走。
　　 不久，我可以独行了，不再依赖那双粗手掌，孑然向前。
　　 看到一个肉铺，那男人操刀剁着血腥的排骨，手臂的肌肉爆凸，腆着的大肚子一颤一颤的，让我这个瘦子既羡慕又害怕。弱小的我心生畏怯，又赶紧往前走。
　　 背着书包的我，走到“老张理发铺”——边角破烂、颜色褪去的幌子耷拉着，像背书未过刚挨过训的学生站在那无精打采，而那五个模糊的字却还能辨识。几个等待剃头的短衣帮在热议天象和时事，有的说要发大水，有的言要大旱三年，有的猜要横生虫害……有的说前清，有的道民国，有的骂小日本侵占了东三省，唉声叹气，絮絮叨叨……各说各的理。我觉得新奇，站着旁听，可半天也没弄个分明，就失去了耐心。老张问我是否愿意当学徒，我气哼哼地跑开。
　　 扔下书包的我，走向一爿当铺。铺里有稀奇古怪的好东西，我不知道好在哪，但知道它们值钱，值钱便是好东西。可我又很遗憾，因为那东西没有一件属于我。我不禁怒怼起祖先来，怪他们真没本事也缺远见，不知给后人留点生活的资本和把玩的宝贝，更没留值得炫耀的异物奇珍，蠢！我悻悻离去，再也不想见那值钱的东西，可又常常回味起它们，不能从渴望的记忆里抹去。
　　 前面书声琅琅，透过花窗，看见几个孩子在戴着花镜的老学究指导下叽里咕噜地读那拗口的古书。我知道这是本镇又一个学堂，与我先前上的那个没什么两样，都学着艰涩的鬼话。一提书，我头痛，好不容易扔掉书包，哪还有这闲情逸致欣赏那“和尚念经”。快走，快走。
　　 前面是个豆腐铺子，里面有几个伙计汗流浃背地忙乎。闻到豆腐的清香，我很馋嘴，就参加了他们的劳动，老板侯爷让我吃了顿平生最美的豆腐。可是，我累得腰酸背痛，觉得这儿不适合我，就索性溜走，向前继续寻觅了。
　　 叮叮当当的响声听来很欢快，原来是铁匠铺。一个个汉子面色焦黑，脊背宽厚，抡起的锤头叮当有韵地砸向砧板上的炽铁，铿锵有力。红彤彤的火炉吐着嘶嘶的火焰，大风箱被那袒胸露乳、赤膊上阵的汉子拉得倏进倏出。我远远地望，不敢近前，生怕那迸溅的火星灼伤我的肌肤，抑或戕了我的明眸。我叹息着走开，头也不回，任由那铿锵有力的叮当声渐行渐远。
　　 哐啷啷，一片锣鼓声。我飞奔过去，啊，是玩杂技耍把戏的。我趁着蜂拥而至的人群，混进了围栏，省却了票钱。一场一场地看，很过瘾，很惊奇。我要参加他们的队伍，每天既有饭吃，还有戏看，快乐至极。他们的教头收留了我，要我蹲马步练基本功。一个时辰过后，我双胯痛得难捱，整个人似虚脱了一般。这非人的折磨如下人间地狱。我愤怒了，背起伙房里一布兜窝头，不辞而别，继续探寻前方。
　　 前面店铺越来越稀疏，最后只有低矮的棚户，住满了脏兮兮的丐帮。我不齿与他们为伍，失望至极，只得继续前进。
　　 日头西沉。
　　 我放眼望去，前方是荒草萋萋，荒坟野冢隐露其间。我不禁心惊，急忙回头——我想家了。
　　 回走，那低矮的棚户在扩展，我走在其间很担忧那些饥渴的眼睛会摄取我的血肉，走过之后，似乎并没有谁注意我，看样子我多虑了。他们许是把我当成了同类？我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地疾步走开。
　　 我饿了，步履沉沉。走过那杂耍场地时，高擎着的是一座影剧院，似乎在开大会，庆祝新中国成立。喜滋滋的人们川流不息，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顾得理会我。
　　 走过那铁匠铺，竟然变机械厂了。机器的轰鸣声不能解饿，徒增心烦。
　　 饿了的我，想到前面的豆腐店讨点吃的，可豆腐店的老板是个美少妇，是侯爷的孙媳，看我瘦骨嶙峋又脏兮兮的样子，轰我走，不讲曾经的邻里亲情。真是一个貌美而心歹的女人。
　　 饿着肚子的我想到前面的学堂里讨饭吃，老师和学生都是慈善的，定能解我饥馑之急。可学堂变成了一个大商店，人来人往，门卫无情地把我拦在外面。我不得不捡拾人们丢弃的食物，这让我颜面扫地，可饥肠辘辘的我哪还能顾及薄面？你别说我丑态百出，有谁困顿到饿得发昏还讲节操？古书上写的“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纯属扯谈。哎，这让我很怪世事的不公和世态的炎凉。
　　 走过当铺时，那里改成了艺术品博览中心。什么是艺术品我不清楚，但我模糊地感知它们和当铺里的东西一样值钱，只是不能吃，而我需要的是可吃的东西。哦，艺术品或许是供给那些吃饱肚皮而睡不着觉的人们取乐泻饿的玩意吧，于瘪着肚子的我何干？我失望且鄙夷着走了，不禁忆起祖上不给后人留宝贝的遗憾，于是又嗔怪和怒怼起不曾谋面的祖先来。
　　 还是去理发店，问老张借点钱，买点吃的吧。老张人憨实，一定会解故人之难的。到了那里，竟是美容美发厅，我疑惑地问老张在吗，人们都翻着白眼爱答不理地说不认识。现在的人怎么这样势利呢？气恼的我跟他们故意喋喋纠缠，顺手把两个瓶子揣在了布兜里，出了门，向一个爱美的女人换回一顿饱餐和一叠钞票，觉得真解气，我的弓腰也似乎挺直了，胡子翘起老高，路似乎于我也明朗了，西沉的日头竟然也颇感温暖些。
　　 唉，快到家了，在前面的肉铺买点肉食，体面地回家！小时候全村人都很少吃肉，那屠夫的大肚子现在还让我羡慕，带一挂肉回去能让我这个游子很风光，父母也一定觉得很长脸。肉铺处被开发成蔬菜批发市场了，熙熙又攘攘。卖肉的人很多，各个都是大肚子。我自信地挑拣了一条猪腿，扛在肩上，呼哧呼哧地往家回。
　　 卖旱烟的地摊没了——无所谓。
　　 夕阳沉没了，才找到来时的那座山，明辨了家的方位：茅草屋没了，变成洋楼了，院落里伴我成长的枣树也不见了踪影，代之的是桂花和玉兰。不确定是自己的家，我迟迟疑疑。可流过门前的那条汩汩小溪我认得，旁边那块横卧的青石还在，母亲常在上面洗涤衣物，摔打衣服的啪啪声还依稀在耳边回响。青石旁的那座木桥不见了，母亲每次都是用背篓背起我走过木桥上街的，父亲也是从山的那边挑着柴走过木桥回家的。
　　 真不像话，家人也不过来迎迎我。
　　 木桥变成了石拱桥，走过去，看到很多人忙里忙外的。我问他们干什么，没人理我。不一会，里面传来哭泣声，很多人头顶白布出来。哟，他们是在办丧事。谁去世了呢？是我父母吗？好像母亲清晨还用背篓驮我去那条街买针头线脑，父亲还拉着我去那条街的烟摊吞云吐雾呢。该不会吧？
　　 借着灯光，近看，那帧老者的遗像分明是我的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