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桃花湖(小说)
桃花湖水清面阔,浅滩长芦苇,环湖尽桃树。尤其春天,缘湖而行,桃花拂行衣,暗香沁心脾,湖影空人心,令人如履羽界、神思飘渺。
忠泉一家三口望湖而居。花开时,坐在院里就能闻到桃花香味;花落时,花瓣一阵风就飘至眼前。出门是桃花路,沿路西行,一会儿工夫就能到忠泉念书的桃花路小学,再行几步便来到了路的尽头桃花湖。
那时,忠泉父母同在当地报社工作。父亲任主编,母亲当记者。由于母亲人年轻,长得俊,办事也利落,市里大凡有了什么重要活动总要指名道姓让她前往参加。她经常陪领导下农村、走企业、进街区,反映社情民意,撰写的稿件也总是占据媒体头版头条,可谓赚足了名气、抢尽了风头。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做事一向低调的丈夫,总觉妻子频繁出头露面,有些不妥,于是每逢上面要人采访他都死扛硬顶,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往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事情随波逐流了。但他对妻子其它方面要求甚为严厉,上班必须早来晚走,发表稿件必须准确无误,报销单据必须可丁可卯。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夫妇俩最终未能堵住人们一张张尖酸刻薄的嘴。没多久,圈内风言四起,并将诋毁夫妇俩的冷言恶语编成了段子:“好不好,一个把舵坐位高,一个采访四处跑,夫唱妇和跳鬼戏,狼狈为奸挖墙脚。挖墙脚,报社的大厦要倾倒!”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随后,报社进驻工宣队,夫妻双双被戴上了坏分子的高帽,被撵出了单位,圈入了大牢。父亲据理力争,死不认账,罪加一等,继“坏分子”之后又被戴上了“反革命”的罪名。倔强的性格让他吃尽了苦头,竟无辜地丢了性命。母亲呢,因惦记着尚未成人的忠泉,无奈照单受领了“莫须有”的罪名,这才落了个监外执行,捡回了一条性命,被放回家带孩子。
那天清早,忠泉就着咸菜往肚里灌了碗地瓜米粥,背起书包正欲往门外走,不料被母亲喊住了,“泉儿,咱一起走。今天妈要去湖那儿割芦苇,顺便送你一程。”说着拎起了布袋,与忠泉一同出了门。
以前忠泉也跟母亲去割芦苇,割完后弄到草料场去换钱,以补贴家用,后来公家禁止私割,说那是公共财产,谁若不听就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
有一回课间休息,学生们正在操场玩耍,忽听校园外一片嘈杂声,忠泉随同学前往看热闹。他挤在人群中踮起了脚尖,瞅见顺着桃花路从东边涌过来一支游行队伍,打头的几个五花大绑、头戴高帽,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哈着腰踉跄走着,高帽上写着“偷割芦苇,罪有应得”、“挖社会主义墙脚,死无葬身之地”等标语。领队者在前面拿着喇叭喊一句,后面的群情激动,挥舞着拳头跟着应和,吼声如雷,震耳欲聋,场面热闹壮观,围观的好事者纷纷加入了其中,于是游行队伍越拉越长,像一条游龙,由东向西绵延而去。看过热闹同学们兴奋无比,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有的说这些坏蛋将被押往监狱,有的说将会直截送到桃花湖北面的荒山里就地枪毙。忠泉的父母是“黑五类”,当然成为人人所深恶痛绝的大坏蛋,父亲也许就是被游斗后拉到刑场枪毙的。想到此,忠泉内心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此刻,忠泉仿佛看见母亲被游斗被押往刑场的场景,越想越害怕,浑身颤抖不止,于是就伸手扯住了母亲的衣襟,死活不肯挪半步。他小脸憋得通红,带着哭腔恳求道:“妈,求求你啦,咱今天就不去啦!那芦苇早就不让割了,你就不怕人家抓你?”
“好像现在松了,别人能割为啥咱就不能?这事你就别管!”说着母亲拽起了忠泉就走。
走了一阵,忠泉就再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哭着说:“我就是不让妈去,你非要去,我就逃学,让学校开除我!”说着死死地搂住母亲的大腿不松手。
“不割芦苇咱吃啥穿啥?眼瞅天就要凉了,咱还要买煤过冬呢。泉儿听话,快松手!”母亲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忠泉的头,忠泉的心一下就软了,乖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见忠泉依旧抹着泪,母亲就安慰道:“妈先去那儿看看,能割就割,不能割妈就去学校接你。听话,好好读书,学校快到了!”
到了校门口,母亲弯腰为忠泉拢了拢蓬乱的发丝,抻了抻他褶皱的褂子,又掏出了手绢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渍,愣愣地端详了一阵儿,说道:“去吧,好好上学,中午妈在望波亭那儿等你。”
母亲快步往前走去,没有再回头。忠泉眼巴巴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
忠泉心里惦着母亲,一上午魂不守舍,隔着教室窗玻璃,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操场那儿望呀望。那时校园没有电铃,上下课靠敲打一截铁轨报时,当当的敲击声,音韵浑厚绵长,几里之外都能听到,那截铁轨就设在操场一角处。不知多少回探头、张望、期盼,他终于望见了报时老头手执铁锤一瘸一拐走向操场的身影。心,就像那被铁轨被敲击似的,“咚咚咚”剧烈震颤着。“下课了,放学了,我可以去找妈妈了!”这样想着,他如离弦之箭一样向外冲去,嗖嗖的风声从耳际掠过,他几乎一口气儿就跑到了望波亭。
彼时正值深秋,桃花湖芦荻瑟瑟,落叶萧萧,寒烟淼淼,鸟鸣幽幽。忠泉在望波亭绕了一圈又一圈,不见母亲的身影,于是他慌了,像一只落单寻母的羔羊,顺着湖岸疯了似地奔跑着、哭泣着、呼喊着。“妈妈,你不是答应让我来找你嘛?你咋就说话就不算数呢?你到底去了哪儿?”绕湖一圈,三十多里,他哭喊了三十里,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嗓子……
难道妈妈有急事回了家在家等我?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忠泉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往家走着。不想半道碰上了姑、姨等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神情沮丧,忠泉迫不及待询问:“姑、姨,见到我妈没?她一早就出来割芦苇,说是中午让我去桃花湖找她,可是找遍了都没见着我妈,她是不是已经回了家呢?”禁不住催问,沉默了许久,最后姑忍不住哀哀地说:“泉泉,你要听话懂事,往后就去姑姑那里住,你妈她……你妈她……她没了……”
“什么?我妈没了?不,我不信,我要妈!”说着哭喊着撒腿往前奔跑,不料一个跟头摔倒在地,姑、姨赶忙上前将他扶起,一路搀着往回走去。
后来,忠泉长大了懂事了,母亲因何而去他也明白了。
那天,母亲与忠泉分手后去割了很多芦苇。她每割一抱,就用绳子捆好挪到桃林深处,待日后分若干次拖往草料场。那天割芦苇的不止母亲一人,正割得起劲时,忽听报警的哨声响起,随即一穿制服的公安引着一帮戴红袖标人扑了上来。年轻的偷割人员闻风四散而逃,而跑不赢的老人和女人就被逮了个正着,他们挨个盘查姓名、住址、单位等,没前科或其它问题的经批评教育后,没收工具,交付罚款,放行走人。那位带头的公安曾在监狱遭到过母亲的辱骂,因此当场一眼就认出了母亲,他立刻换成了一副狰狞面孔,怒声训斥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刘丽芬,反革命、坏分子,扒层皮我也能认出你!一个监外执行的劳改犯,居然死不改悔地跑到这里搞阴谋,今天你算是遇上啦!”
一听是“反革命”、“坏分子”、“劳改犯”,几位膀大腰圆的汉子顿时目射凶光,阴笑着围了上来,伸手在母亲身上乱抓乱摸,想一口活吞了母亲。
“请放尊重,离我远点,我不是坏分子,更不是反革命,你们栽桩陷害无辜!”母亲万分屈辱,义正辞严地反驳着,挥臂拼命地遮挡着伸向自己的手,一步步向湖岸退去。那伙人不依不饶,缠住不放,“噗通”一声,母亲被逼到了寒冷刺骨的湖水里。母亲几次挣扎着想爬上岸,不料都被那些惨无人性的家伙用脚给踹了下去。见母亲没了气力,渐渐沉入了湖底,那伙人这才用带有倒钩的竹竿将母亲的遗体打捞上岸,并通知亲属,说母亲偷盗公家财物,被发现后畏罪跳湖自尽。
母亲魂散桃花湖,桃花湖变成了母亲的化身。一晃多少年,忠泉经常在湖边徘徊着,含着热泪望着那忧伤而美丽的桃花湖,久久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