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人世两重天(小说)
一、回光返照
小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能闻到喝进肚子里的敌敌畏味。她还知道自己嘴角有白沫不停地朝外溢,刺鼻子的药味呛得眼泪掉出来了。她看见医生把一根长长的苍白的管子从嘴里塞进胃里,她一阵干呕,一股股难闻的污秽东西便从管子流了出去。
迷迷糊糊中,小云还听见几个医生说话,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四个月,都成型了,是个男孩,他们叹着气说太可惜了。
听见说孩子,小云打了个冷颤,母性的温存迫使她奋力挣扎,她大声喊着医生:“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我想活,不想死了!”
可是医生们都无动于衷,他们依然有条不紊地灌水、洗胃、再灌水,把小云的话置若未闻。
五脏六肺被搅动着,小云实在忍受不了了,便呻吟了起来。
痛苦让时间变得格外长,好一会儿后,小云终于感觉不到洗胃的痛苦了,唯一的感觉是心里沉甸甸的,身子变轻盈了,轻飘飘的,想飞起来一般。
小云摇了摇身子,想笑,她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然后看到医生对着谁摇了摇头,然后出去了。随后,她便听到姐姐在耳边哭着呼唤她。
小云把病房扫了一圈,只见到姐姐一个人。看见姐姐,小云心里一阵愧疚,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姐姐了。
从小到大,姐姐好吃好穿的让给她,说起来,姐姐也只比她大三岁而已。有时候,她又挺恨姐姐的,为啥不嫁出去呢,非要招亲在家里,顶门立户的事儿咋不交给她来做呢?
唉,小云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又看看病房,他,还没有来,他咋还不来看自己呢?
他可能出去筹钱了。是的,小云想起来了,他说要带她远走高飞,去广东,去深圳,去她没有去过的花花世界。可是,他都走了好些天了。
小云想睡一会儿,却兴奋得很,脑袋像打了鸡血似的,尤其是想到他。
她想起他第一次来她家的时候,那时的他真帅,虽然身上的西服皱皱巴巴的,和脚上的布鞋及不相衬,却依然把他修长的身材表现得很好。五官耐看极了,鼻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下巴稍微有点长,整个面孔看起来,很有骨感。头发,三七分,像哪个电影里的明星,想不起来是谁了,反正就是帅。
第一眼,小云就喜欢他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很少说话,可心里想着他,每天能见到他,那感觉真美。
那晚的月亮太亮,他偷偷摸摸地钻进了她房间,爬到了她床上,她被吓到了。尽管喜欢他,可有些游戏的规矩是不能破的,小云使劲地推他,想把他推下了床,可手碰到他滑溜溜的身子,就像碰到电一样,把她震得全身酥软……
他身上散发出的汗味、腥味,一齐扑进了她的鼻子,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那事儿就像猫儿偷腥,有一次就有二次,好几次她都下决心和他断了,可经不住他软硬磨缠。开花,就会结果,事儿发展得她无法控制了……
小云觉得自己的生命开始倒计时了,她看见死去的妈在向她招着手。看见妈,小云的心就疼的很,那个可怜的女人,和爹的婚姻完全是包办的。她想不通,新社会了,咋还有这样的事儿发生呢,可事实就是事实,她和姐姐就是包办婚姻的产物。
想到爹,小云全身心的恨,这个男人,自己没本事,让自家妹妹给换个老婆回来,还不知道珍惜,竟然重男轻女,自打姐姐和她来到这个世上,没少挨他的打骂,妈那么贤惠,说话都不大声,如果不是受了太多的气,如果不是活到心碎,怎么能狠心地到把草绳绑到床头勒死自己呢。想到妈的死相,小云的心又被刀子剜一刀,疼到了极点……
小云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飘了起来,像仙女一样腾云驾雾的,她听见了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
姐姐一边哭,还一边问她:“小云,你给姐说,是谁把你的肚子弄大的,姐找他算账去,你都这样了,他也不来看看你。小云,你咋真憨呢,你才十九岁,咋就想不开呢,你这样,姐咋给奶奶交待啊!”
提到奶奶,小云忽然自责了,咋就把这个老太太忘记了呢。唉,奶奶都七十八岁了,这么些年,奶孙们相依为命,奶奶冬天缝棉衣,夏天做单衣,问寒问暖,一日三餐,老太太颠着小脚忙里忙外,为她和姐姐操碎了心。原本想,长大了挣多钱好好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可如今,看来是不行了。
小云真实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轻飘飘的身子,噗哧又跌了下来,变得沉重极了……
她想抬起头,却没有力气,她强迫自己扭头,看着姐姐,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她想对姐姐说“对不起”,还想说,姐姐你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想来想去,终究没有说出来,那句话太长了。
小云等啊等,他始终没有来,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不会来的,在她拿着一瓶敌敌畏准备喝的时候,便知道了。
可她还是继续欺骗自己,想着他说爱她的,像她爱他一样,深得无法丈量。
姐姐抓着小云的手摇着,不停地摇着……
小云想让姐姐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摸摸自己没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可就是说不出来。
姐姐依然摇着问她:“是哪个畜生害了你,姐得去他家找他,咱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了!”
小云眼角流出最后一滴泪水,在心里喃喃自语:“姐姐,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他,他是姐夫……”
二、花布衫
故乡越来越近了,小凤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村庄还是原来的样子,陈旧得让小凤眼睛发酸。早春的气息和着田园的泥土扑面而来,往事赫然跃上心头,一股伤痛呛在了小凤心头……
打死小凤也不会忘记,那年的大年三十上午,喜庆笼罩着整个村庄,家家户户忙着贴对联,手写的对联似乎还在滴墨水,苞谷面搅得糊糊的,黏连性不强,刚糊在门框上的对联被风撕扯着,呼啦啦地喊着疼……
那年流行花布衫,的确良布,浅蓝色的底色,印着淡绿色的花,同村和小凤年龄相仿的姐妹都做了花布衫。对襟,布扣,好看极了。小凤问了价钱,布一块二一尺,五尺就够了。裁缝铺需要手工费两块钱,一共八块,虽然村里人家都不富裕,但这个数字不少家庭还是能够拿出来的。
小凤跟妈嘀咕,想让妈给爹说说,给她八块钱,她也想做件花布衫。年三十,还有半天集,如果爹给钱,现在赶往镇上扯块布,能赶上初一穿新衣。妈蠕动着嘴唇,低声说了句:“凤娃儿呀,过年咱不穿花布衫了,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凤咋不知道呢?在他们这个家里,爹只稀罕哥哥一个人,三个姐姐和她似乎都是多余的人,妈因为生了她们这几个锅台转,也被爹看不起,整天被他冷言冷语讥讽着。
如今两个姐姐都被爹包办了婚姻收了一笔彩礼之后,姐姐们哭着嫁了出去。去年哥哥结婚了,嫂子刚过门对她和三姐还行,可是自打生了小侄子之后,就变得趾高气昂了,把她和三姐以及妈都当做丫鬟使,稍微不如她心意,就指桑骂槐,委屈的泪水时常挂在母女三人的眼中。
三姐刚满十八岁,爹就把她的婆家找好了,还说:“过了年小凤就不要读书了,女娃子读书有啥用,这都念到初中了,再上就是浪费钱,不如回来抱侄子!”小凤的心都碎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泪水咽到了肚子里……
不念书就不念吧,可是花布衫却一直在小凤的眼前晃着,她无法抵挡那种美丽的诱惑。她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低着头跑到爹跟前,声音小的像蚊子嗡,她感觉自己的腿都在打着颤。“我想做件花布衫”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要命,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爹,他的眼睛瞪着吓人的光,眼珠子好像都要憋出来。
“再说一遍!”爹的声音带着煞气,小凤吓得浑身发抖,尽管她十二分的后悔不该来跟爹要钱做花布衫,可她还是言不由己地又说一遍。
此刻,爹的眼珠似乎在喷血,脑门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对着小凤就是狠命的一脚,从门槛里一脚踢到了门槛外边。小凤瘫爬在地上,脊梁发凉,嘴角咸咸的,她用手一抹,全是血,妈惊叫一声奔向了小凤,哀怨地看了小凤爹一眼,“这是干嘛呀!”
小凤的眼睛全是仇恨,她甩开了妈的搀扶,看了爹一眼,以及爹身后嫂子那幸灾乐祸的样,朝村外跑出。她听见妈在哭着追她,却被爹一声呵斥,而停下了脚步。
大年三十,十五岁的她该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在村外无助地哭泣着。
最后她去了十几里之外的大姐家,过了初一,她拿着姐姐给她的路费,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十年了,她尝尽了生活的苦涩,但是每一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爹无情的眼神和嫂子嘲弄的目光就出现在了眼前,她就莫名地有了一种力量。为了不让家人找到她,她给姐姐邮寄了第一笔钱之后,便换了城市,从此无影无踪了。
十年的摸爬滚打,十年的艰难打拼,她终于可以在某一个城市安定下来。
眼看着又一个春节临近了,小凤第一次开始想家了,想妈这些年不知道受嫂子多少气,想姐姐们不知道她们过得咋样?她决定回家了,尽管她一再发誓永远不踏爹的门槛,但是她就想让爹看看,让嫂子看看,她也能穿得起花布衫了。她去超市购物,专门捡好的贵的买。
熟悉的村庄近在眼前了。经过十年的雨雪风霜,土坯房子更加陈旧了,一帮拖着鼻涕的孩子看她拎着花花绿绿的礼盒,看稀奇一样跟在她后边。离家越近了,她的脚步越沉了,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啥滋味……
一个苍老的老太太在她家原来栓牛的房子前抱干柴火,嫂子居住的红砖瓦房大门紧锁,门口有一层暗褐色的苔藓。小凤又走近一点,老太太听到声响,抬起来了头。
妈,原来是自己的亲妈,小凤悲切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为什么,咋就十年,六十岁的母亲会如此苍老。小凤妈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往前走近一点,紧紧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娃儿呀,凤娃儿呀,你可回来了!”妈的哭声勾起了小凤多年没有享受到的母爱,她扑在母亲的怀里哽咽起来……
小凤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低声问:“他们呢?”
她急切地想知道爹和嫂子们的情况,他们是触及她心里的痛。
“进屋吧。”妈小声说。
小凤跟着妈进了屋,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她用手捏了捏鼻子,把她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这是给妈买的衣服,这是脑白金,这是黄金搭档,这是点心,这是……”
妈抬起头看看小凤,那沟壑纵横的脸,满是无奈,昏黄的电灯下,小凤还是清楚地看到一张黑白大照片摆在妈床头的箱子上。
“爹,爹咋地了?”小凤竟然脱口而出,十年没有喊过的这个字眼。
爹的遗像像一把尖刀,生生地把小凤的心戳了一下,一股疼从心里扩散开去。
有爹却没有父爱,爹当年的一脚把她的心给踢碎了,也把他的影子从心里踢出去了,可是这会儿看到爹的遗像,她还是忍不住流泪了……
“娃儿呀,你心气高,十年不给爹妈带个信。你咋真狠心,狠心的娃子啊!”妈一边抽搐着絮叨着,一边抖动着手,把小凤爹的照片搬到床上,轻轻地摸着……
妈的话,让一股眼泪又呛在了小凤心口。她看着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包袱,慢慢地解开了,是一件的确良花布衫。
小凤傻眼了,问:“这是咋回事?咋回事?”
小凤妈揉了揉眼睛,捋了捋鬓角的灰白头发说:“那年年三十,为了一件花布衫,你爹一脚把你踢走了。娃儿呀,你是孩子啥也不知道,自打你嫂子生了你侄子,给咱家续上了烟火,就天天问你爹要钱。为了家和,不让外人看笑话,你爹总是事事顺着她。有点钱都给她了,那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嫂子还在要钱,你却要花布衫,你爹在气头上,无处发气,就踢了你一脚,这一脚也踢在了我的心口上啊……”
小凤妈抹了抹眼睛接着说:“你走后的第二年,你嫂子闹着要分家,把家里值钱的都给她了,他们拿着钱去了城里,我们搬进了牛屋。你爹想抱孙子抱不着,想你也不愿和别人说,腊月进山砍柴,卖了钱后扯了五尺的确良花布,找裁缝给你做了这件花布衫,回来的时候,雪冻住了,路很滑,他摔倒在了河沟里,被人发现已经快不行了。你爹闭眼前说,他一辈子重男轻女,对不起四个女娃娃,临老想稀罕闺女一回,给小闺女做件花布衫……”
小凤捧起了这件花布衫,泪如泉涌,“咚”的一声跪在了爹的遗像前,把花布衫慢慢地穿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