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青春】福满楼(小说)
一
农历六月十五那天,骊山脚下,人流如织。
作为当地最高档的酒楼——福满楼,从清晨刚开张,酒楼里外那迎客、上菜、送客的吆喝声就没断过。虽然是军阀混战时期,可当地人依然准时举办“六月会”。
相传,女娲造人就在骊山附近,而且在当地留下很多传奇故事。人们为了纪念她,将其尊为“骊山老母”。每年的农历六月十三到六月十五,各地人士纷纷自觉地前往老母宫祈福求子、求姻缘,久而久之,就有了“六月会”这一说。据说,六月十五这天,女娲娘娘会临凡骊山,所以这天的游客最多。
福满楼共有三层,分别用来招待最底层的劳动人民、文人志士、达官贵人。迄今为止,福满楼已有百年历史,在当地的名气很大。一方面是时代久远,更重要的是福满楼从不拒平民。在那里,不但能看到山珍海味,还能吃到乡野小吃;而且酒楼内的装修,有简约之处,也有豪华之地,可以满足不同阶层的实际需要。
王白氏站立于顶楼的窗前,俯视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心中愁苦不堪。虽然酒楼的生意一直不赖,但战乱不断,而且家中无人可以肩负起经营酒楼的这个重担,令她夜里难以入眠。一想到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没人可以继承的现状,王白氏便痛心不已。
说起福满楼的第一任当家主人王老太爷,那可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不但官至巡抚,而且得到慈禧太后的多次召见、嘉奖。但他却没有在当地作威作福,把守护公平正义、维护百姓利益视为己任,时常上折子为民请命,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就是“活菩萨”。可转眼间,几十年一闪而过,到了军阀混战时期,福满楼已经传到了王老太爷的曾孙辈,虽然酒楼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但当家主人却没了老祖宗的气魄,胆子很小,看到扛枪的士兵,手脚直打哆嗦。日子久了,竟然因场小病一命呜呼,只留下如今的王白氏带着儿媳妇翠娇和少不更事的孙子王志宏苦苦支撑着。
就在王白氏极度烦闷、难过的时候,耳旁传来一阵阵的骚乱声。战乱年代,这种情况很多,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来抢劫,就是那些各霸一方的军阀来收保护费,有时候还有名存实亡的政府军前来收税;更为甚者,那几方势力有时还会勾搭在一起前来搜刮民财。王白氏忙下了楼,到了酒楼门前,没有看到那几方势力中的任何一方,站在她面前的是当地的头号人物——吴仁义。
吴仁义此人,常年干贩卖军火的买卖,与那几方势力都有密切的交往,而且和他们的头领都是拜把子的交情,但却不属于任何一方。对于吴仁义,当地人都清楚他的路数。此人,如果不招惹他的话,真真的仁义;一旦对他不敬,或者想打他的主意时,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无仁义”,要是翻脸,谁的面子也不给。那个年代,手里有军火,腰杆就显得硬,而且吴仁义武功高强,属于内外兼修。虽然没人见过他动手,但吴仁义走过来的时候,便能让十米区域内的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压得那些人喘不过气来。只要有人远远地看到吴仁义,便早早避开,以免自己遭受折磨。
王白氏看到面无表情的吴仁义,笑着相迎:“大兄弟,今天有空?来,来,来,快里边请!”
吴仁义没搭理王白氏,只问了一句:“翠娇还好吗?”
王白氏忙答:“好着呢,您放心。”
吴仁义点了点头,转过身,向老母宫走去。
王白氏望着吴仁义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福满楼是附近唯一没有被各方势力侵扰的酒楼,之所以安然无恙,完全归功于吴仁义。
二
吴仁义和翠娇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两情相悦,这事早已传遍街头巷尾。
早在十年前,吴仁义就亲自登门提过亲,但却被翠娇的父亲一口回绝,而且没过多久,翠娇便被父亲许配给了王家少爷。吴仁义见翠娇已经嫁做他人妻,便不再纠缠,整日里花天酒地,无所事事。除了结交各地豪强,便是用心练武,后来干起了倒卖军火的买卖。可谁曾料到,王家那三代单传的少年竟是个短命鬼,如今只苦了翠娇。翠娇的父亲也懊悔不已,但却只能认命。在他看来,翠娇既然嫁入王家,便永远是王家的人,纵使后悔,也只能埋在心里。王白氏对此事的观点与众不同,虽然她大字不识几个,但却明白翠娇的真实想法。
夜里,王白氏督促店里的伙计收拾完毕后,便去了后院。待在闺房里正做针线活的翠娇听到婆婆的脚步声,忙出门迎接。王白氏满面笑容,拉着翠娇的手,走进屋里。王白氏对翠娇,如同亲生女儿般的疼爱,从没给媳妇脸色看;就算翠娇有没做到位或者做错的地方,王白氏仅仅软语提醒几下,便不再言语。翠娇也是非常懂事的,对于婆婆的疼爱,她牢牢记在心里,时时刻刻将侍奉婆婆、抚养儿子放在生命中的首位。她们婆媳二人都将王家的现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于吴仁义的全力维护,她们都心知肚明。但翠娇只知道自己永远是王家的人,不可能对他再有“以身相许”的念头,纵使自己对他还有余情,今生今世也是毫无缘分的,只能将那些情永远憋在心里。
王白氏和翠娇坐在床头,轻轻抚摸着早已进入梦乡的王志宏。婆媳二人都没说话,只是紧皱着眉头默默坐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王白氏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娘,您这是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烦心事?”翠娇起身,边为王白氏捶背,边恭敬地问道。
王白氏苦笑着说:“外面不太平,咱们这日子过得苦啊。”
翠娇明白婆婆心里的愁苦,劝慰道:“再苦再累,咱们也要过。只要咱们坚强起来,总有迈过去的那一天。您说是不是这样呢?”
王白氏回过头看着翠娇:“话虽那么说,但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必须朝这方面谋划才行。”
翠娇忙问:“那怎么做,才是长久的呢?”
王白氏握着翠娇的手:“办法倒是有,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翠娇听婆婆这么说,心头剧烈地一颤:“我?”
王白氏满脸的褶子舒展开来,笑着答:“就是你。”
翠娇不懂婆婆的意思,摇了摇头:“凭我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和那些土匪、军阀、官兵相对抗呢?娘,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王白氏沉思了一会儿,对翠娇说:“你肯定无法和他们对抗,但有人完全可以的,而且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翠娇忙问:“谁?”
王白氏笑着答:“吴仁义。”
吴仁义时常来福满楼附近转悠,这些,翠娇都知道。王白氏早有让翠娇再婚的想法,只是苦于不清楚他们的心思。为了弄清楚翠娇的真实想法,王白氏时常故意在她跟前提起吴仁义。翠娇每每听到婆婆提吴仁义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王白氏注视着满脸绯红的翠娇,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对于吴仁义和翠娇早年的两情相悦,王白氏心中有数,要不是翠娇的父亲回绝吴仁义的提亲,翠娇绝对不可能嫁入王家。现如今,时代不同了,就连皇帝的妃子(指:额尔德特•文绣)都有改嫁的,更何况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王白氏明白翠娇的心思,虽然她对吴仁义还有情,但骨子里早已将自己视为王家的人。只要翠娇有这样的想法,王白氏就心满意足了。如今,正逢乱世,世道不太平,虽然吴仁义会给些帮衬,可还是令王白氏心中不安,唯一的法子就是让翠娇再嫁吴仁义。只有如此,才能有绝对的把握保住王家的百年基业。王白氏的想法,翠娇一无所知,她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
王白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翠娇。翠娇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什么贵重礼物,连连摆手拒绝。王白氏将盒子打开,示意翠娇看看。当翠娇看清盒子里的玉坠时,顿时红了眼圈。那是吴仁义当年送给自己的定情信物,就在吴仁义来提亲的当天夜里,便被她的父亲夺走了。翠娇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那件信物,却没想到在今日突然闪现在自己的眼前。翠娇颤抖着双手接过王白氏递来的小盒子,轻轻抚摸着亮闪闪的玉坠,脑海里回味着和吴仁义爬骊山、去老母宫求姻缘的那些快乐时光。
“孩子,娘懂你的心思,既然你还对他有情,他对你还是过去的那般疼爱,娘会成全你们的。”王白氏安慰着满面泪痕的翠娇。
翠娇听婆婆这么说,忙跪了下来:“婆婆,媳妇今生今世只会是王家的人,绝对没有其它的心思。只要这枚玉坠还在,我便死而无憾。”
王白氏将翠娇拉起来:“如今这混乱世道,你都看到了,虽然咱们家现在毫发无伤,但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为了家族的百年基业,算娘求你了。”说完,她的膝盖便弯了下来,翠娇忙拉住。翠娇看着王白氏那祈求的眼神,说出了心中的疑虑:“娘,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我父亲那边怎么说?如果这么办,街坊邻居又如何看待咱们?”
王白氏见翠娇默许了,感到心间的压抑轻松了许多,微笑着对她说:“这些事,都交给娘去办。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安心待在家里等待吴仁义的到来。如今这世道,怎么安全怎么来,而且时代进步了,再也不是过去的封建思想了。娘敢保证,你父亲绝对没有意见。街坊邻居,也不会有人嘲笑咱们,他们只会羡慕咱家。”
翠娇听完王白氏的话,害羞得低下了头。
王白氏安慰了翠娇几句,便出了她的闺房,积攒在心头已久的阴云渐渐消散了,她一身轻松。只有让翠娇回到吴仁义身边,才能有绝对的把握确保王家的百年基业得到保全。王白氏的想法,或许有自私的成分存在,但为了家族的利益,她不得不这么做;而且还可以成全吴仁义和翠娇这对苦命鸳鸯,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三
吴仁义时常去福满楼附近走动,其用意很简单,就是为了保证心上人的绝对安全。虽然翠娇已成为他人妻多年,但他对她的情义反而更加浓了,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和过去在一起时的情景。曾经,吴仁义做梦都想着和翠娇日日夜夜待在一起,可现如今,那样的想法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了。
到了六月会的那天,吴仁义去了趟老母宫,只是他与其它人的目的都不同,只有他是去故地重游的。看到骊山上的山石、树木、阁楼,再回味着往昔的故事,吴仁义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风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而身旁的佳人却不在了。吴仁义有些沮丧,没怎么转悠,便匆匆回了家。
来日晨起,吴仁义就收到了王白氏派亲信送来的请帖,而且还有自己送给翠娇的那块玉坠。吴仁义看到这些,稍稍沉思了会,就明白了王白氏的用意。吴仁义对翠娇的真情,那是永远不会变化的,纵使进了棺材,他也深爱着翠娇。
吴仁义匆忙去了福满楼,一路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满脸的笑容,不断大笑着。自从翠娇嫁入王家,吴仁义再也没笑过,无论待谁,都是冷若寒霜的模样,而且没人敢在背地里说闲话,甚至连谈论都不敢。如今,吴仁义却开怀大笑着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惹得路人不断悄悄议论着。放在过去,吴仁义早发怒了,而那一刻,他却依然面带微笑。转眼的工夫,吴仁义就到了福满楼门口,早有管家在那里等着,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入福满楼。吴仁义跟着管家,穿过几十道走廊,直到一处庄严气派的阁楼前,才停了下来。
“欢迎贵客到此,老身年迈多病,不便出门迎接贵客,望多多见谅。”站在门外的吴仁义听到身处内室的王白氏这么说,忙应答:“王老夫人,不必客气,在下乃一介武夫,能得到老夫人的邀请,是在下的荣幸。何来见谅?”说完,吴仁义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可吴仁义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观察内里的陈设,却看到王白氏跪在不远处,忙上前去搀扶:“老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王白氏推开他,问道:“我的真实意图,你总该明白吧?”
吴仁义答:“知道,我非常清楚。”
王白氏接着说:“那就好,福满楼是王家祖上的基业,必须永远姓王;而且志宏也必须永远姓王。这些,你也明白吗?”
吴仁义运足功力,将王白氏搀扶了起来,搬来一把椅子,请她就坐,顿了顿,对她说:“老夫人,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您也不用如此费神,更不用出此下策来试探我。我最在乎什么,您最清楚。其它的,我都没有兴趣,该是谁的,就永远是谁的。我一定将志宏培养成材,让他成为响当当的男子汉,继承王家的百年基业。”
王白氏听完这些话,激动得泪眼婆娑,虽然她知道吴仁义根本看不上王家的这些家底,但为了确保万一,她才用了这么一招。
“老夫人,您放心,福满楼只会在我的手里变得更好,绝对不会倒退的。您的恩情,我会永远记着,请受晚辈三拜!”
吴仁义说完,便跪了下来,给王白氏磕了三个响头。
王白氏忙将吴仁义扶了起来:“我也是不得已,请你不要怪老身。”
吴仁义说:“怎么会呢?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我和翠娇的事,如果没有您点头,那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王白氏老泪纵横:“翠娇这样的好姑娘,能嫁入王家,是我们的福气。可惜我们没有这个命,希望你能真心待她。”
吴仁义拍着胸脯打了保票:“请您老放心,我一定真心待翠娇,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王白氏边擦着泪水,边说:“你对翠娇的情义,我都懂;否则的话,我也不会将她交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