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汉奸的坟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这样的意境只适合山里,要是在小张庄,人们则全无这样的想法。
夏日黄昏的小张庄依然被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那即将隐去的太阳,想用尽最后的法力,努力散发出光热,妄图从西边再照向东边。可村头大水汪边上那一排高大的杨树倔强地撑起枝干和叶子,大有誓与太阳抗争到底的劲头。
金色的蜻蜓在夕阳的余光中慵懒地偏飞着,哗!
“小波,快去给我看看扑到了没有?”小波闻声放下自己的大竹枝扫帚,跑过去小心的拨开苗苗的扫帚枝,果然,一直金色的蜻蜓瞪着大眼睛被卡在竹枝的缝隙中。
哇!苗苗惊喜地拍掌,竹枝扫帚便嘭的一声落到地上随之又弹起来,那金色蜻蜓便像得水的鱼儿一样,抖动一下翅膀,溜之大吉了。
“哎!你别动呀你!”小波见蜻蜓溜出去胡乱地向空中抓了几下,但并没有什么用。苗苗便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小嘴巴咧吧着,又气哼哼地捡起扫帚扑起来。
小波说:“瞧我给你扑一个看看。”边跑边吼地便端着扫帚朝那一大片蜻蜓狠命地扑将过去。啪!啪!这时又有几个小伙伴加入了扑蜻蜓的行列。不宽敞的蓝色石子路顿时拥挤了起来,行人们埋怨着孩子们占着道儿了,拼命地将自行车铃拍的啪啪响,有的孩子没注意到有人过来,便一把扑到那人身上,惹得行人直嚷着要去那孩子的家长那儿告状,于是孩子们便纷纷曳竹而逃,生怕连累自己。
晚饭时分,各家各户便早已将小八仙桌搬到楼道里,桌子上早摆上了一小小菜,腌咸菜、咸豆、酒鬼花生之类的,男人们便坐在桌前就着小菜咂吧着小酒,脸上洋溢着工作过后悠闲的神情。孩子们则跑前跑后,一会儿到桌子上捏几把酒鬼花生填进嘴里,一会儿又跑进厨房催着妈妈的菜。门口的楼道里通风,既凉快又能吹得蚊子无处落脚,非常适合吃完饭,但今天偏偏没有风,那么拍蚊子的声音便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男人们便拍还边嚷着“嘿!这血可惜了。”此时,苗苗正挠着自己被蚊子咬过的伤口,嘴里还嘟囔道:“该死的花蚊子,喝血就喝血嘛!干嘛要的人痒得心里着火呢!”说着便咬牙切齿地去捏那只刚被打死的花蚊子,似乎要将它碎尸万段。由于闷热孩子们就胡乱扒了几口饭,抱着凉席跑出门了,一个个汇成一个小小的队伍向蓝色石子儿马路跑去,永远都是妈妈在收拾锅碗和桌椅,爸爸们拿着蒲扇三三两两的聚在马路上闲谈,说笑。
就近马路人家的孩子们都会就势将凉席铺在临着的马路边,然后躺下来乘凉,然而今天风太小了,孩子们便沿着马路纷纷向村头的大杨树下涌去,有几个争先跑在前面,以便抢占有利地势。
今晚,苗苗被妈妈要求帮着整理桌椅,便来得迟了,没了位置,她抱着凉席在人群间挤了一圈又一圈,小心地惦着脚尖。
突然,苗苗被谁拉了一把,差点跌坐下来,回头一看是小波在嘿嘿地笑。
没地儿了,跟我在这儿坐着凉快会儿吧!说着,小波朝爷爷那边挪了挪,给苗苗腾出地儿,苗苗嗔怒着,接着高兴地坐下来。“哎呦!这天怎么这般糊涂热,我这刚洗好澡的都浑身胶一般的黏糊了。”小波爷爷见苗苗热的小脸红扑扑的,就把手里正摇着的蒲扇朝给她扇扇。“苗苗呀!心静自然凉,你坐着别动就不热啦!想当年,我在队伍的时候,白天去侦察,在大太阳下都晒得淌油,你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受的。”
“得啦!太爷爷!您又要讲您那英雄战斗史啊!”小波无奈的朝苗苗挤了下眼。
“想当年,您别想当年啦!当年的事儿能当饭吃呐!”旁边人插了一句。
苗苗俏皮的拽着太爷并不理睬:“今天不重复那个故事了,今天让太爷爷给你们讲个新鲜的。你们知道水汪旁边为什么有好几个土坡吗?”太爷卖了个关子。
大家瞧了瞧水汪旁边的几个土坡,沿着蓝色石子儿路,不甚高,几棵大一点的杨树都扎在上面。那有什么稀奇的,是当年栽杨树的时候挖出来的土堆在一起的呗!其中有个人说。
“不然,其实这是个汉奸坟。”
“不可能吧!”几个大人早已失去兴趣,转过脸去和旁边的人说话了。
太爷继续说道:“当年我们接到命令去追杀几个汉奸,他们恰巧逃到了咱们村,我和几个战友奋力追击,终于将几个汉奸就地正法。”太爷又甩甩他左臂的空袖管,“瞧!你们知道我只手臂是怎么丢的,就是在那次伏击中丢的。”旁边人听说纷纷转过脸来瞧着太爷,因为一直以来,太爷都对他的独臂讳莫如深,从不提起,一年四季都穿长袖,空着个袖管,像今天这样闷热的天气也不例外。想来太爷不可能瞎编。大伙儿便都暗暗敬佩太爷却都不表现出来,只有苗苗听得入迷,眼里闪烁着奇妙的光芒。在听故事方面,苗苗显示了莫大的好奇心。
“太爷,那您这胳臂牺牲得值啊!”苗苗不禁赞叹道。
“爷,还有这回事儿呐!你咋从来没提起过呢?”
“跟你说干啥!你不是不喜欢看嘛!”
“我只是不喜欢听你整天重复那些讲烂了的故事嘛!”小波争辩道。“不过,爷,您还挺牛的。”嘻嘻!小波呲牙笑着。
太爷瞥了小波一眼转而笑着对苗苗说:“很对!苗苗,我这只胳膊可为战争做了大贡献呢!你知道吗?我门当时赶到这里的时候,汉奸们正打算......”真所谓投其所好,而这投其所好是双面的,苗苗满足了太爷讲故事的欲望,而太爷又满足了苗苗爱听故事的好奇心。
这样的闷热一连持续了一个星期,终于在一天傍晚,妖风驱赶黑云从远处的天边呼啸而来,不一会儿,雨点便如撒豆般啪啪啪啪打在人家的屋檐上、窗前的雨搭上、门上。落了一会儿雨水便汇成了一股股细流沿着沟渠、洼地奔跑起来。到处是人们匆匆躲雨的身影,以及孩子们对于天降喜雨的欢呼。终于,天黑了也没有停,整整下了一夜。
次日清早,孩子们发现雨停了都纷纷跑出来踏泥,树木都清亮亮的,树干看起来很新鲜。蝉儿蛰在密叶间吮吸着雨露,不时嘶呀的叫一声。
看呐!土坡被雨水冲到水汪里啦!一个孩子惊叫道。
大家闻声望去,果然,太爷讲的那座埋着汉奸的土坟的余土正沿着斜坡流向水汪,水汪像黄河一样黄了。扎在土坡上的杨树的根须裸露在外面,显得触目惊心。苗苗对小伙伴们嘘了一声,别声张,别让太爷听见。小伙伴们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默契,各自回家告诉大人们。小波则回家拖住爷爷,不让太爷出门,拉着太爷在家讲故事。
太爷说:“我才不给你讲嘞!我去讲给苗苗听去。”说着就往外走。
“哎呀!爷!我今天想听嘛!你就给我讲讲嘛!我是你孙子还是苗苗是你孙女?按辈分,苗苗还要叫我小叔呢!爷,你偏心的忒甚了。”
太爷脸上漾着欣喜的笑颜,默默为孙子今天的通窍而暗喜。“好吧!但是作为交换你要帮我挠痒痒。”太爷说道。
小波一口答应。
太爷是小张庄唯一参过军的老人,抗美援朝战争打响,老人自告上前线,在训练中,由于南方天气潮湿,再加上训练强度大,左臂被迫截肢,最终也没能上得了前线,这成了老人一生最大的遗憾,而老人自己也不愿提起那段往事,村里人也都装作不知道,也从不询问他。
傍晚,在家讲了一天故事的太爷忍不住出去透口气,他把烟斗在门口石头上磕了磕,将烟渣磕出来,重新装上新烟叶,抽出一根新火柴在鞋底儿划一下,火柴就冒出火来,用手挡一下,火苗便大了起来,太爷边点边抽,待冒出大烟,太爷便甩着空袖管朝村头大杨树底下走去乘凉。
大树下几个热得脸堂红到耳根的汉子站着乘凉,水汪边又耸起了一座新的汉奸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