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探望
刘珍把上医院探望舅母夏梅的情况告诉了妯娌杨雪,还说,患了绝症的舅母说她这个舅母一点脸面都没有,三个外甥只来了一个。
“天晴不去晒,下雨哪里有收?到这个时候,还要撑啥面子……”杨雪一张不饶人的嘴像放鞭炮。
“你积德少说几句。”李建明打断妻子的话。
刘珍无语离开。
杨雪像受了莫大冤屈的窦娥,叽哩呱啦地和丈夫谈论着舅母的为人处事。
李建明十六岁那年高考落榜。
夏日午后,在责任田耘禾的李建明,挥汗如雨,口干舌燥,烫死泥鳅的水早已泡得他白嫩的脚有些红肿、溃烂。
“妈,我……我想复读。”建明嗫嚅着,驻足凝视母亲。
“崽呀,你哥去年娶老婆的钱还没还清……要不,再向你舅伸手借点。”母亲周荷花怜惜说。
至从建明父亲暴病身亡,荷花眼角的皱纹被泪水冲洒得更加深邃。
几天后,建明舅舅周志成来了。
荷花特意煮了一碗鸡蛋招待弟弟。
她站在弟身旁微笑着,不停地搓着巴掌,斟酌如何开口时,志成放下碗,一抹嘴巴,结结巴巴地说:“姐,那个……那个建光娶老婆借的钱……这个……这个夏梅说要钱急用。”
荷花的笑凝固了,心也凉了,旁边的建明眼角处闪着泪光,默默地走开了。
为了不让弟为难,荷花将卖花生的50元还清了他,家里穷得“卵打鼓”的建明做了泥匠。
几年后,建明和杨雪相识相爱。
杨雪父母咬紧牙齿不答应这门亲事,但杨雪说做鬼也要和建明在一起,才将父母的口撬开一丝缝一一建明家必须付出六千元彩礼。
荷花家仿佛一下被亲家掐住喉咙,却也无可奈何。
都说争了锅里的气,跑了灶里的气。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啥气可争?能见缝就插针吧!
当荷花这样想着踏进娘家门的时候,心里就“喀噔”一下凉了半截:因为她涎着脸叫弟媳名字时,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夏梅像个准备上舞台的演员,正非常投入地在梳妆台前横抹竖搽,一张原本挺标致的脸被她涂抹得像妖精。
荷花耐心而尴尬地等待一刻多钟后,夏梅才拿眼角瞟了她一眼,随即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得四方且平整的手帕,捂了捂悬胆般的鼻子,轻哼几声,娇声娇气地说:“姐来啦?有啥事找你弟去。”
荷花吸了吸鼻子,闻到自身的汗骚味,可不争气的汗珠偏偏往额上爬。
好容易等到鸟雀归巢,周志成骑着自行车从乡粮站下班回来。
荷花如遇救星迎上前。
“妖精”这时不见踪影。
荷花把来意向弟一说,志成半天没吱声,最后抛出一句话:“姐,单位没发工资呀。”
荷花转身就走,裹了脚的老母亲踩着踤步过来挽住女儿,劝慰:“花呀,你弟哪里能作主?下回让建明亲自过来,看贱女人会借点不。”
“哟!茶都没喝一口就走啊。我这就去烧火煮饭,夜间在这里住。”“妖精”终于冒了出来,嗓子嫩得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
荷花笑着摇头,那笑,比哭还难看。
正值收割晚稻。
荷花一大早对儿子说:“明明,去舅舅家帮忙割禾,顺便向舅母借钱。”
建明在舅舅家发现:舅母娘家的外甥凑巧也来了,并且也是今年结婚。
两个外甥劳累了一整天,汗水湿透了单衣,狐狸精脸上笑开了花。在晒谷场耙谷时,她竟然哼起了赣剧,那刺耳的尖叫声比鬼叫好听不到哪里去。
建明鼓了十八次勇气,脸憋得红里透紫才开口:“舅母,我……我想……”
“想借钱是吧?你先回去等着,你舅发了工资就送去。”舅母答应得如此爽快,让建明做梦没想到,谁说她没情没义呢?
回去的路上,他把自行车蹬得起飞,将吹出的口哨声远远甩在后面。
婚期临近,荷花为了凑钱,连村子里的瞎子也不放过,然而志成的工资还远在天边,岿然不动。
凑不齐彩礼,结婚也成为泡影,两个年轻人选择了私奔,去了沿海地区。
杨雪父母像大水涨上了屋脊一样气哼哼,抹黑了脸去荷花家大吵大闹,最后竟然砸了她家的铁锅。
荷花躲在旧衣柜后面,大气不出,泪水涟涟。
建明小两口在厂子里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终于攒齐彩礼钱,修成正果。
另起锅灶的外甥的必须给舅舅拜年,可是建明行到半路上踅回。
“去个屁!去了也是把我当叫花子,何必呢?反正老大带了头,我照着车辙子走就是了。”建明向老婆摆明理由。
杨雪心想:自己差不多快生了,所有亲戚都来“送生”,唯独舅舅家不闻不问,这样的舅舅不认也清静。
荷花最终还是让小儿子建辉和自己一道,逢年过节去舅舅家。
荷花去世的时候,夏梅陪同老公前来悼念,理直气壮地将几百元礼钱只让建辉收受,然而葬礼所有费用却是兄弟共同筹备。
宴席上,建明频频向舅舅敬烟敬酒,志成的脸像红面罗汉,说话上言不接下语,其实他滴酒未沾。
夏梅亲密地坐在刘珍身旁,谈笑风生,如赴喜宴。
杨雪谈起这些事,哪里收得住舌头,连建明也听腻了。
“雪,别说了,咋说也是舅母嘛。”建明收拾好碗筷。
“我偏要说,她这叫聪明过了头。”杨雪犟了起来。
“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建明慨叹说,“过去的事都抹平了,去医院看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嘛。”
“你敢去,看我不打扁你的头!”杨雪沉下脸撂下一句话,赌气出了厨房。
那天,云絮像老天爷,从天际处赶来的灰色羊群,一下子爬满了天空,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是天上的羊群在洒泪。
夏梅的心情比外面的天空还要低落、阴沉。
“成,去年妹夫走的时候,他们仨兄弟都买了花圈去,等我走的时候……”夏梅哽咽着说不下去。
志成想说,妹夫在世也没有和他们兄弟来往,但姐老的时候,妹妹把礼钱给了三兄弟。
“我看见他们俩兄弟头就疼……”病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志成未说完就愣住了。
建明提着礼物进来,唤了声舅母。
志成的脑袋没有疼,心倒是抽搐了一下。
夏梅如梦似幻般揉了揉眼睛,赶紧从床上坐起,沙哑的声音充满了震颤:“我的崽岈,来了哇。”
夏梅用枯柴般的手想拉往建明,忽地意识到什么,缩回手讪笑地说:“舅母对不住你呀!当初让你去复读就好了,没钱读,咋就不开口呢?我的崽呀。”
“舅母,别这样说,啥都是命。”建明嘴上这样劝,心里确说,当初为了凑彩礼,舅舅揣着一个月的工资,已经骑上自行车,硬生生被你拽了回去,还说你家没有挖到金子窖,你娘家外甥咋借了一千元?这一切你难道忘记啦?
建明走出医院电梯,看见哥哥建光左手提着两只鸽子,右手提着一箱纯牛奶,很诧异。
哥告诉建明:他在集市卖鸽子时碰到舅舅,才知道舅母住院,舅舅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反正最后一次,哪能不来嘛?
建明一踏进家门,杨雪劈头就问:“今天上午下雨,工地上又不能做事。你老实告诉我,死哪里去了?”
建明心里揣着一只兔子,表面却嬉皮笑脸:“在街上遇到个老同学,他邀我去海鲜馆吃大餐。嗯……味道还真不错。”说完不停地咋舌。
“好一个死人头!编吧,拼了命编!和你一块做事的光头还说你去找小姐呢!真想不到,你还和舅舅同过学!”杨雪一脸愠色,迷人的大眼睛瞪得更大。
建明惊得伸出的舌头缩不回去。
杨雪不再说什么,随手操起墙角的笤帚。
建明抱着脑袋往房间跑,闪电般关上门,锁上保险,靠在门上直喘气。
只听到外面杨雪笑成狮子口:“跑啥?”然后就是鸡飞狗跳的声音,闹腾得挺激烈,看来撵不上人,就找畜生撒气。
建明正懊恼的时候,又听到杨雪大声嚷:“躲什么?都快把娘老子累断了气!快出来用摩托车带我去医院,把捉到的鸡送给舅妈补补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