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大地开花(散文)
一、父亲的花园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我们家变成了花园。秋天到了,桃子熟了,梨子熟了,我们家变成了果园。”我时常听到邻居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摇头晃脑地唱着这首歌谣。琅琅上口,很有诗韵,又是那般的熟悉呀,第一次听到便毫不犹豫地喜欢上它了。我固执地以为,这首童谣就是为父亲的园子量身定做的。
多年前,父亲在后院用栅栏圈起来一个两亩见方的园子,除了草、刨了土、挖了坑,种上了喜欢的各种果木。从此,父亲与果园便是晨昏相见。
春日融融,浓睡晏起。园子里传来父亲劳作的声响,还有果树吮吸与怒放的声音。我推开后院的门扉,阳光裹着芳香挟着湿气向我迎面撞来,园子里的空气轻灵、清新!抬望眼,桃花艳红,李花肥白,满园的果木藉着自己的天性托举起一团团的灿烂与生机。昨日尚星星点点,藏着羞带着涩的花苞儿,一夜工夫倏地吐露出一个五彩斑斓的春天。沉寂了一冬的夭桃秾李开始盛装闹春。你瞧,花儿立在疏疏淡淡的枝头轻轻地摇着彩色的春风,热烈而不张扬,美艳却不妖冶,芳香于花瓣间轻轻地流淌----那是父亲在来来回回的时间流转中,生命和记忆又一次生动的回放。
父亲的果园是村里最美丽的花园,也是他与村民谈天交流时炫耀的名片。在人们驻足观赏和啧啧称赞中,望着枝头一树树跳动的芬芳,父亲的心情也绽放如花。
花开的季节,对于父亲而言事实是一场痛苦而难挨的等待。眼见着米粒大的花蕾不几日便欲吐芳华。可在气候的迷惑下,果木的花蕾走走停停,欲裂欲合,欲说还休,徘徊不定,让父亲寝食难安。终于,桃树经不起春光的挑逗,扮演了率先进入春天的角色,将灼灼的粉红开成一园子的喧闹。花朵泛着春日的亮色,那是大地的颜色,更是父亲生活的肤色与面容。匆匆而来的蜂蝶嗡嗡地唱响春天的恋曲,她们是果园的媒人,整日喜形于色地奔忙于花丛中,既酿造自己甜蜜的生活,又了无印痕地搭设花间的鹊桥。几个月后,就能为父亲操办出一席子实累累的果宴……
父亲也是果园的蜜蜂。冬天,给果树施肥、培土、剪枝、刷石灰水,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般悉心。在晴好的日子,父亲还会在园子里拣一杂乱的草堆坐定,眯着眼抽着旱烟,与果树做着伴,唯恐冷落了它们似的。经过一季漫长的心灵等待后,春风来了,春雨来了,春雨滴进泥土,走进树根,走出来一个花团锦簇的园子。每至园子花事鼎盛的春日,父亲便愈加的如蜜蜂一样忙碌了。他忧虑暴风,担心骤雨,惧怕果树的花落枝折。父亲将他最后的日子全部交给了他的园子,用劳动经营着他美丽的花园,用汗水缔造了芳香的果园,经年累月地在花园与果园的时间里奔忙与穿梭。花园的芬芳让他激动不已,果园的秋香又让他欣喜难眠。园子开出了花朵、散发了芳香、结出了食粮、长出了衣裳,更生出了一年又一年生活的向望……
我赞叹父亲的花园,向父亲递上儿子的祝福。父亲笑了,很幸福也很满足。
侄女听了后,受了感染,顺手掐了一把花枝作为礼物送给爷爷,没想到遭遇父亲的叱责。
侄女委屈地流着泪。她并不知道,对于父亲而言,一朵花就是一个期待,一树花,就是父亲未来的缤纷心愿。花朵背负着父亲的生活梦想,她是把整个秋天的梦放在春天来开放。我知道,过些时日,桃红就会谢幕,李白也将残去,但是她曾经有过的明艳还在,它曾经的绽放同她留下的果实同样来得深刻。
在花园华丽转身之际,我嗅到了秋日的芬芳。
二、经典的葵花
没有缘由地想起向日葵,然后又想起来我的母亲。一株植物和一个人通常会有着某种必然联系,譬如,母亲与向日葵之间就有着很深的交情。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对葵花是有偏爱的。
谷雨前,是母亲着手播种的日子。母亲的经验是,谷雨断霜,雨生百谷,正是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节候。此时,向日葵的吐芽率很高,植株生长速度迅猛,结实容易。对于她的经验我们奉为经典。通常,母亲都把向日葵播在山坡,高岸、荒土等亲手开垦的菜畦里,这些地方肥力不是很足,母亲说,向日葵命贱,生命力却强,稍加照料,就能有收成。日后回想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自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同样平凡的命运。
向日葵的生长速度快得惊人。几天内就能破土萌芽,不出旬日就长得亭亭玉立。“芃芃初叶茂,挺挺交柯直”,它们形象生动,充满生命的活力,显得大众合群、平易近人,很有平民气质,就像乡村一个俗常的女子。
夏日,所有的春花都已凋谢,对于葵花而言,一场繁华才刚刚上演。它色彩艳丽、情绪饱满,舌状花明亮而又大方,不孤傲,不冷艳,色调暖和,情调明朗,令人舒服,让人爱怜。它硕大的花盘里密集着上千个管状花,覆瓦状排列着,就像一件精致的手工艺雕饰品。管状花与舌状花明艳动人,是乡村夏日里最经典的色彩。看花的人总会对其发出啧啧的惊叹声。随风摆动的向日葵灵动了整个村庄。这些灿烂的葵花,让村庄平常的日子也仿佛变得明亮起来。一轮轮高高悬挂的葵花,像一枚枚金黄的太阳,照亮着大地,它们是大地的创造,更是母亲的创造。
没有那种花让母亲如此的惦念,就像一种信仰一样,等待着它每一次的生长,开花,结实。而母亲对于向日葵的小心翼翼的关照几乎让我嫉妒。从现蕾到开花之际,是母亲最忙碌的日子,她站在葵花地里,间草,除虫,松土保墒。向日葵信奉“多子多福”的宗族遗训,在枝头上容易分蔸,长出多个花盘,严重影响了产量与质量。母亲深谙“打早又打小”的农事原则,抹去侧枝,每株仅留一个花盘,细致而又悉心地为向日葵打杈,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认真。当母亲站在它们中间劳作时,你会发现,她就像一株生长的向日葵,事实上,母亲是一棵行走的向日葵。
然后,在夏雨里、秋风中,向日葵越来越健硕,果实慢慢地灌浆、成形,并逐渐饱满、丰盈,就像一个个结实可爱的孩子。
花事正盛的葵花不善言语,要么望着太阳,要么低垂着脑袋。却总是在秋天里用它沉甸甸的果实来说话。这些密密麻麻的坚果就是对母亲劳动最诚实的回馈。而一颗瓜子就是葵花的灵魂,一颗瓜子就是向日葵一个最朴素的表达。
母亲种植着向日葵,收获着微薄的希望,年复一年。秋天,一轮轮的花盘被镰刀割下,在每一个沉甸甸的花盘上,我看到了向日葵的微笑与信念。捋下的葵花子顺着母亲粗糙的手指间沙沙滑过,收获的喜悦从母亲心头上轻轻地掠过,这是母亲想要的生活梦想,温馨而又实在!葵花籽被母亲用袋子装好,用绳子扎紧,悬挂在椽梁下,像一件艺术品一样展览着,这些丰收的贮藏让人遐想联翩。每逢节日,母亲就会有计划地取些葵花籽放在铁锅里用文火炒,很快,满屋子就弥散着一股诱人的清香。一家人言笑晏晏围着桌子吃糕点、嗑瓜子,声音此起彼伏,日子简单而又温暖。而嗑瓜子清脆的声响简直就是一曲美妙的音乐。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路香香地过来了。
印象中,有几棵向日葵,母亲要等到它们完全老熟才会割下,这些成熟的果实就是来年的种子。翌年,经由母亲的打理,它就会孕育更多的向日葵苗,然后生长、开花、结果,它成了向日葵的母亲。事实上,对于扎根于土地的人来说,都应该是泥土中的一棵葵花。而我们,其实都是母亲生动饱满的子实。
在母亲的世界里,总有葵花的身影,就像一个经典的故事,年年岁岁,被她反复地阅读着。然后,母亲老了,荷不起锄,弯不下腰,只是,“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就像母亲对这脚下土地的热爱一样,我相信,母亲的葵花会一直开下去。
三、罂粟的田野
《罂粟的田野》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的名作之一,天空下,罂粟花开得热烈而又张扬,艳丽得令人眩晕。远处是宁静的乡村、茂密的树丛,画面中白色的房子,碧绿的树木与火红的花朵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我的一个朋友不喜欢这幅画,他说,从画面上看,罂粟艳丽的花色里膨胀着一种可怕的欲望,让人感觉她就像一名烟花女子,虽然美艳却显浮华。
他的评语让我想起了北岛的诗句:
走吧,路呀路,飘满了红罂粟。
诗歌未必牵涉爱情,但表达了诗人对罂粟的态度。
我并不赞同友人和北岛的观点,私下以为他们对罂粟的理解多多少少是源自于书本的经验。而我对罂粟的理解是直接的、真实的,我时常忆起父亲那片开满罂粟花的田野。
父亲在先年入冬种下的烟草,倏地灼灼绽放了,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念想中茂盛而又热烈地开起来。火红的色彩在绿叶间轻轻地流动着,如霞似锦、如梦似幻,让暮春单调的田野一下子明媚起来。那些大朵、大朵的鲜花婷婷地立在枝头,轻轻地摇着清风,犹如一只只想要振翅飞舞的蝴蝶。它们无疑是香艳无比的花中仙子,比村里任何一种正统的鲜花都要大气出众,表现出一种蓬勃的气息和生命的张力。
探望它们,是我每天早晚的必修课。在这个暮春,它那明亮的色彩照亮了我童年昏暗的时光。
花期过后,每一根秀颀的茎上顶着一枚蒴果,远处看就像顶着一个个绿色的高脚酒杯。蒴果形似葫芦,表面光滑鲜嫩、青色欲滴,亦如一个个水灵的孩子举着头在风中轻轻地摇摆。
这些果实好奇怪了,叫什么呀?父亲回答说,大烟。
真是俗气的名字,我暗想。可是看到父亲郑重的神情和对它们悉心的呵护,觉得大烟应该是名贵的、值钱的。
在缓慢的时间里,它们长大、成熟。
父亲开始行动了。他买来了薄薄的刀片和洁净的果盘。
父亲的眼光在田间来回游走,然后挑选那些硕大的果实,用手托住果实,匀着力用刀片在上面轻轻一划,牛乳一般洁白的浆液从蒴果里缓缓地渗出来,父亲准确地用盘子接住。父亲一个接一个地划破它们,从清晨忙到晌午,最后盛满整整一个杯子。然后,那些白色汁液凝结成黑黑的、粘稠的泥膏。父亲说,这就是大烟膏。
一周后,父亲收集了一大团烟膏,约摸有半斤重,父亲掂量着说,这是一种药,可以用在医学上,如果有人收购,能够值几十块钱,以后卖了钱,给你们一人买一个书包。我为家里丰盛的收获激动不已。
夏天过后,那些青色的果实渐渐焉了,耷拉着头,像女人瘪了的乳房。
父亲用镰刀将大烟茎梗刈割、晒干,将它们悬挂于院子的廊下,与辣椒、毛豆一起变成了屋檐下的农业展览品。
而它果壳里芝麻一样饱满丰富的籽粒同样吸引着孩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这些香气扑鼻的籽粒满含着幸福的味道,满足了我对零食的贪欲。
有一日,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好像是公社的人,看上去很严肃。他们询问我父亲是不是种了大烟,我父亲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公社的人正色地说,大烟是害人的东西,种植是违法的。然后勒令父亲交出来。我的父亲不懂法,但他一辈子敬畏上级干部。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交了。
自此,家里再也没有种植大烟了,它艳丽的花朵成了我童年一份绝版的记忆。
中学时,历史老师讲授《鸦片战争》,在新课导入时,他神情郑重地说:“花是美好事物的象征,花儿美化了我们的生活,但是,有一朵花,却成了罪恶的代名词,因为它,引发了一场战争。”
直到彼时,我才知晓,大烟就是罂粟花,开始知道“大烟”这个名词背后长长的历史故事。在老师很有激情的讲授中,同学们流露出对罂粟花的憎恶。
而此时,我内心的信仰却轰然塌方了!我无法相信,一朵花与战争,一朵花与死亡,一朵花与罪恶之间竟然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至今,我仍不清楚父亲种植罂粟的真正目的,他是个文盲,不一定知道罂粟背后曾经有过的战争,也不会理解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心痛。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被罂粟美丽的色彩魅惑,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吸食,流露出的只是对它的敬畏。在我的记忆中,他这坨宝贝似的鸦片仅用过一次:邻居叔叔一直犯胃痛,父亲大方地给了他一小撮烟膏,让他用开水泡着喝,不久他的胃痛就散了。这种奇效让我简直有些惊奇。
父亲郑重地提醒家人,这个东西可不能多吃,否则它会害了你。我不敢多嘴细问,但父亲严肃的警告让我对大烟产生了敬畏。
若干年后,我从书本获知:罂粟可镇痛,治胸闷痰滞,泻痢、解燥、反胃吐食、益阳补遗……这样,我对罂粟有了新的感觉。后来,我也看到过一个名人这样说:“无论从罂粟能控制的疾病数量,还是从它能消除疾病的效率来看,没有一种药物像它那样有价值,没有它,医学将不过是个跛子”。如此高的评价,令我对罂粟立即肃然起敬。
看来,事物的存在总是有它的两面性,罂粟花里,藏着是是非非,而制造是非的或许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