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赏析】打开的疼痛 ——傅菲先生散文集《饥饿的身体》读后记
20世纪以降,解了禁的道德身体,又被烙上“欢乐、欲望、消费”等标签,在现代人类生活中,带着镣铐“献”身上位,比如,t台模特,真人秀,已然沦为商品符号。
身体是文学的母亲。伴随身体伦理的变迁史,身体也成了当代文坛一个不可或缺的动力元素。过度关怀的身体视镜下,金斯堡式的身体叙事,“病理”的欲望叙事,杜拉斯的女性写作,下半身诗歌,肉身乌托邦,谢有顺“清本溯源”的身体修辞……身体写作,宛若一个带刺的蜂巢,毒液生蜜。
傅菲的《饥饿的身体》,是一只破巢而飞的奇“蜂”酿出的蜜汁。这本有关身体、情感、爱、生死的散文集,有感时伤逝的忧叹,有灵肉撕裂的痛楚,有滴水石穿的执著,也有笃定的精神内守。作家傅菲以及物且诗性的笔调,从内向自然、心灵意涵的维度出发,以女性的美与生命之爱、身体的伤口、灵魂的受难与涅槃为书写内容,由琐细却真实的情感体验和生活情境,转向内心图景,审捋一条关乎身体美学、人性饥饿、心灵成长的动态谱系。行文流水间,潽漫着人性回归的艾香,淡而微苦,痛中有真味。
一、忧伤而动人,身体叙事的美学。
梅洛·庞蒂说,身体,本质上是一个表达空间。《饥饿的身体》多以某一器官为写作起点,描写自我情感和内心体验,礼赞具有“母性”光辉的身体美,诠释人间苦痛的生活智慧与理性精神。
人体最美的器官,是鼻子。
高而挺的鼻梁,主富贵,有聚财之美。一个嗅觉灵敏的人,常被揶揄为狗鼻子。因人类最亲近的猎犬,鼻子可分辨一千多种气味。动物界中,嗅觉大师北极熊、狼、非洲象、雄性皇蛾、鲨鱼,多如牛马。
女性的身体是母爱之源,美和爱互为化身,是人类永恒的美和力量!
唇,是女人的第一道心锁。阿赫玛托娃,她的唇珠,像延绵的山峰,丰厚里透出高贵和纯真的气质。一个享有俄罗斯诗歌的月亮之称的女子,唇美,诗歌更美。
吻,是女人的定情之物,是心灵密码锁的解码器。美好的吻,是人生最绚丽的色彩,缠绵,狂热,火星四射。女性之美,美在恋之吻。
在《圣母玛利亚》油画中,饱满的乳房,洋溢着母性圣洁的辉光,仿佛听到了乳汁流淌的声音。乳房,就是生命的王座,散发神的光辉。
母亲的眼神软软的,呈液体,像水蒸气液化后的形态。眼睛包裹的是爱,也是恨,把无限的世界包裹在眼球里。母性的眼神与多情的眼睛,在柔情的陈述里,液化成水,倒影出一个包裹着爱恨情仇的人性世界,温情而暖柔。
恋爱,孕育,生产,哺养,教育,女性之美,美在用爱征服生命,获得无限。
对男性而言,从肉体开始的女人,止于肉体,唯有从生命开始的女人,获得无限。
一个男性,对女性的身体和心灵这两条幽深的隧道,没有历经探险,那么他不会丰厚,他对世界的认知也是浅层次的。傅菲认为,一个忠实于爱的男性作家,以爱与悲悯之心,讴歌乳房,讴歌女性,讴歌母爱,礼赞大自然、身体、生命,一心一意地地书写情书,必能回到生命萌生和精神出发的源地。
身体有性别,每一个器官也就含蕴着活色生香的生活智性。
口红是唇的美丽衣裳。抹上一层云霞,唇就晗藏一份欲说坏休的娇羞与妩媚。
雪花像一瓣瓣纷飞的唇印。
花朵像唇绽放,引来蜂鸟。蜂鸟,是一个扎头巾的女人,它们把长长的喙,伸进花蕊,呷食花粉和花蜜。
你的脸,像一束玫瑰,在时间深处绽放。
乳房是母亲,蜂蜜,甘泉,人类的水源之地。同时,也是情色,淫欲,罪恶,情欲的花朵。
爱是泪水浇灌的植物。
脸、乳房、唇、口红、雪花、蜂鸟、爱、草、木、气节、物候与人(女子),因了互喻性的移情与通感的审美心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都注入了主观的激情和不可复制的灵性,物我无间。这种诗意的草木气象,与《大地理想》的大自然观如出一辙,形色可亲,宛若故人。
街头,赤脚的父亲,啃着馒头,数着数来来往往的脚——众多的脚,在他的眼里奔袭,漂流。而,他的脸有一种洪水冲刷过后的荒蛮和茫然。知晓了原委的“我”,率引那个寻子的父亲,搭乘三轮,去电台寻求援助。
以脚的特写镜头,切近一个普通的寻亲故事,却由小小的行持参悟“脚的硬度就是生活的硬度”的生活智性。
傅菲以进化生物学家的生态目光,通过事叙相达的书写,进入具体的现场生活,看疾病,谈生死,研习风俗和墓志铭……
和疾病相遇,是人生的常数。
疾病是人身体里隐居的敲钟人。钟响了,疾病造访,请刷新就诊史。否则,肉身的魔咒一旦显灵,生理伤口病变,轻者蔓生心理疾病,重者,要么不治身亡,要么身心异化,人性扭曲,被无休止的私欲、贪婪绑架,沦为利益链上的空心人,堕落成一个漠视他者和群体生命的无耻败类。
与死亡相遇,也是人生的常数。破伤风,狂犬症,心理疾患,交通事故,一切意外或疾病,都可能导致死亡。
人的泪是皎洁的珍珠,像月分泌的光。人生的最后一瞥,就是哀荣一生的死。
人活着,就要忍受生活的鞭笞,还要承受病痛的折磨和生命之痛,概莫能外。
脚张开走路,和腿部一起,形成一把剪刀。它剪下过去的部分,剪下路途,剪下酣睡的剩余,也剪开我们的躯体,像剪刀划过鱼的腹部,流出殷红或暗紫的血,内脏袒露出来。剪刀在剪切,是那种清脆的声响永不散去,这种响声叫记忆,附带滴下的粘液叫生命之痛。
一辈子在事实苦难与价值苦难之间转圜,被欲望纠结,被疾病缠绕,被死亡追逼,被存在求证……奔袭不止,剪切不休,新伤覆旧伤的记忆,爱恨交缠、去而复返的生命之痛,洇出一串串带血的生命印迹。这种内在而有气性的文字,可以烛照内心的幽暗,也照亮我们的羞惭,引爆情感共鸣。
二、饥饿,身体的隐喻
聆听身体的“窃听器”,扫描文本的“二维码”,有心的读者便可捕捉到一组有隐喻意味的关键词——“饥饿”。
身体有与生俱来的“伤口”,就有挥之不去的“饥饿”感。它们潜伏在充血的细胞里,伺机而出,偿还你清晰的疼痛。
一个被伤口覆盖了的人,活着就是一种“受难”。
唇印,既像玫瑰花,又像伤口,相遇的时候绽放,诀别的时候凋谢。《唇》中,人之吻,相遇时,艳若花开,一旦诀别,爱就凋谢。热恋如此,万物皆然。
法国的裸胸绘画中,“乳房”象征18世纪的法国共和党,她们的乳房不再代表女性性征,而是被赋予了某种政治属性。
爱人的乳房,就是我的宗教。一语中的,道尽爱之真谛。其实,人之初,乳房是最甜蜜的回忆和口感,单有生殖意义,后来衍生出了形态审美和象征隐意。
头发,吸引异性的生长点?由女人梳妆时的唯美,到鸟求偶时凤头的颤抖,失意古人的三千烦恼丝,青丝待闺的美好时光。同样的长发,各各有别,情思邈远,剪不断理还乱。
临刑前,谭嗣同去冠洁发,保留了“我自横刀向天笑”的义士尊严。头发之于义士,蕴藏着一种不可舍弃的精神象征。
人的生命里,有伤口,就会“痛”,骨肉连心,盘踞于不可知的深处。
痛是一种爱的觉醒,是最根本的生命意识。植物有痛,不哭,不言,只是枝叶中汪了水。
人亦有痛。脸以陡坡的方式告知我们:泪水要尽快流走,过去美好的或不幸的,以流逝作别。
泪水的重量和她或他悲伤的重量相当。流泪,哭诉,嬉笑怒骂,泪尽痛消,和生活言欢,与时光道别。
手像一棵散尾葵、在风中摇摆,摇摆,从不停顿地迎接。
在悲欣与共的一生中,迎接,送往,不正是灵动的双手捧住了一波波暗语和温度?它们是生活的言说者,是命运的代言人。
与伤口相守,以茧的方式,自我包裹,自我消化。
有饥饿,就有内心的黑暗和死亡。
对于濒死之人,手的爱抚,是人世最后的一抹暖和爱,散着神性之光,照亮了往生的幽暗之径。而,死亡,仅仅是一种比喻。
尼采疯了。源自于他敢于正视上帝,却无法直面内心的黑暗。
一个自闭症者,拒绝一切理解,陷身于一片黑暗丛林的深处。傅菲以冷静的语句陈述了前因后果——他不哭,只是眼角每天汪了水。他,眯着眼,脸上是发青的白色。在结婚前一天,在婚房里用裤脚绑在灯具上,悬绳自尽。
闭抑之心,无处寄放。无以复加的痛与绝望,戕害了肉身,又摧毁了心智。张国荣,海明威,玛丽莲·梦露,川端康成,他和他们,以自杀的救赎方式,剖开心灵的黑暗史,与痛诀别,草收一生。
微小的人,所有的意义都是自我意义。一个真正的人,以“疼痛”喂养饥饿,逼视生存苦境,向着幽深的内心和实现自我意义的蛮荒地带挺进。即使心灵与肉身一并沉入寂灭,也会赢得亲情的回馈、存在感和生命之爱。
在生存的现实指涉下,时光也是身体的隐喻。
思念,从一个人的记忆里往外流,汩汩地,满溢于纸上。纵然惨淡,却又渗着幸福的痛,情感的挣扎和福祉由此昭然。
褪去殷红和羞美的脸,不再出现,是一种岁月的消失,是一面被灰尘掩埋的铜镜。岁月流转,一张脸褪去殷红和羞美,像蒙尘的铜镜,青春已不复存在。
脸是我们生活和生命的证词,是嵌入肉质的脚印,是自己无法仰望的天空,是游动的悬崖。
“我”一转身,头发开始树叶一样索索索索脱落,唇长出苔藓,额头有落日沉降,手指腐烂,脸上盖了厚厚的霜。
时光是捕手,不经意地雕蚀着身体,从发肤、肢体、器官到心灵,留下了多少悲怆、酷烈的印记,所向披靡,无人能逃出它的魔咒。
一个乐天安命的人,必须要有一个巨大的胃,吞噬、消化人生的悲与伤,才能有惊雷之处不动声色的镇定。时间的河慢慢地流。我们愿以肉身作筏,自由泅渡,趟过时间之河,作一个乐天安命的逍遥客。
在傅菲的写作视域下,散点的透视,串珠般的引证,短而玄妙的隐喻,奇妙的文学思维,含写飞动处,喷泻出出人意表的人文脉息与哲味。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花下问情,惘然之态,最是动心。
思念/每一天,我数过的植物叶片都是新的。(诗人王妃《选择》)。转换的隐喻,撩人的思念,每一天都长出新叶。
在有情人的眼中,梳妆,是女人最唯美的一帧剪影。
小轩窗,正梳妆。六字即景里,多少爱愿情深,多少哀思动人。韶华归西,惜红颜易老。王弗之于苏轼,岂是3000株松树和《江城子》所能涵盖?可以肯定的是,王弗,确然是东坡生命的一束光。
《绝命书交响曲》,是音乐圣徒柴可夫斯基赠给富孀梅克夫人的绝唱。每周通信、近在咫尺的他们,却甘于做一对终身错肩的精神恋人。
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这句炽热的情诗,苏联茨维塔耶娃与里尔克精神互通的佐证。
在情感的共振和心灵的互动中,一句句带着暗示和形象化的诗句,传递出恋人间那些隔空交火的鲜活。手中握住的,心念念的,诗文歌咏的,即使时空交错,各安天涯,也会因了迷人的“暧昧”和芬芳的记忆,谱写一曲曲精神不朽的神话。
典故、轶事、诗词、佳句,在《饥饿的身体》中,俯拾即是。
那些真实的感受,那些具象的细节,那些不可节制的絮语,那些虚实并行的长短句,漫漶出了叙事的范畴和抒情的边界。
在一个自由开合的雷达系统内穿梭,不期然间,我们总会邂逅一些缤纷的佳句,神交一波艺术家、作家、诗人,催生自由有度的联想和情感对流,深深地唤起内在的美好、疼痛与饥饿感,成功地通达一条通往人心、人性的秘径,也是《饥饿的身体》可亲近和耐人回味的地方。
傅菲是身体美学的叙事者,也是一个心灵牧歌的吟唱者。诚然,这与他锐敏的心力、自在场的诗意与博闻强识的知识占有密不可分,也与他所尊崇并践行的“无界”散文不谋而合。
三、加速度,心灵的旅行。
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
人的一生,就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旅行,与时间赛跑,和存在抗争,一刻不得消停。唯有心灵,赋予人和肉身一个安栖的情感之家。
只要活着,人就要承受生活和命运的鞭刑,痛中“受难”。但,失恋、疾病、死亡,所有身心灵的受难,都是可僭越的,更是可超度的。
“心是自己的殿堂,它既可以是地狱中的天堂,也可以是天堂中的地狱。”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之于苏珊·桑塔格,她一生多病,学会与疾病相处,与伤口相守,活成一个历经沧桑的智者。她的大部分书,都书写疾病与死亡、痛苦与阴暗。
艾米丽·狄金森,一辈子枯守庄园的女子,以《我为美而死去》圆满了她为美为真理而死的夙愿。
十字架上,那缀满补丁的伤口,被凌迟的身体,已超出人性的底线。电影《宾虚》中,耶稣之难,已化为人类共有的精神伤口。耶稣之死,不是关上了的门,而是敞开另一道门,通向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