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青春】一条粗布床单(散文) ——----南垣村之五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的这首诗,使我想起母亲那条粗布床单。
那年,我正在曲亭中学读初中,文革轰轰烈烈开始,大字报铺天盖地,老师被批斗,学哥学姐们穿军装扎皮带打裹腿,万里长征搞串联,停课闹革命轰轰烈烈,天翻地覆。我们初一年级的学生年龄小,只能回家待着,没学上、没书读的日子真折磨人。求学心切的我,盼读书,盼开学,吃不香,睡不宁,这种难捱的岁月,何时是头啊!无聊时,我常钻在阁楼上(村里人称“pe”,就是个阁楼储藏室)读叔叔姑姑们藏起来的书本。有一天,翻到一本没有封面的书,也不知书名与作者,我被里面的人物“林道静”的遭遇吸引,为她的境遇担心,看的入迷,竟然忘了吃饭睡觉。大概到了睡觉时分,奶奶才发现少个孩子,一数人头,“二丫头”不见了(那时家里孩子多,屋子里炕小,能自理的孙子孙女都挤在奶奶大炕上)。这下可热闹了,急坏了全家人,爸妈不用说,叔叔,婶婶,姑姑齐上阵,左邻右舍出来帮忙,提着马灯的,打着灯笼的,
满村子找,满街喊,爷爷奶奶埋怨爸妈,叔叔婶婶安慰叹息,乱作一锅粥。那个时候,村子里晚上不时传来狼叼羊的事,叼走小孩的也有。我姑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就是被狼叼出村,乡亲们敲锣打鼓,执火明仗把狼吓跑,救下姑姑。
一道雪亮的闪电将天空划了个口子,瓢泼大雨倒了下来,一口棺材发出阴森森的绿光,林道静从外边跑回庙宇,倒在地上抽泣着……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小名,我从梦中惊醒,使劲揉眼睛,找那个叫名字的声音,怎么也找不到,周围一片黑糊糊的……又睡过去了。梦到全身被雨淋透了,冷的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冻醒了,阁楼上一片漆黑,只有一个小窗洞,透进一条光线,依稀看到星星眨巴眼。我爬在书筐子上睡着了。那个阁楼,又暗又脏,平时没人上去,家人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这个地方。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被解救出来。“阁楼事件”把父母的心揪疼了。爸说,“这二女子是个书迷,不让念书咋办啊?”妈说,“家里缺劳力,挣不到工分,口粮都领不回来,还念书?到处武斗,串连的,学堂也关门了,到哪里念书?过了年大点儿了,托人找个婆家嫁人算了。”天哪!听到妈的话,我不吃不喝哭了一天,心里埋怨妈不疼女儿,甚至恨她,我才十几岁,就要给我找婆家?你是我亲娘吗?
后来,我借口去小姨家,失踪三天,曲曲折折,跌跌撞撞的四处打听,求老师,求亲戚终于为自己找到一所半耕半读的学校“逍洞农中”。一个小姑娘每天赖在校门口不走,羡慕校园里的琅琅读书声,喊操声,银铃般的笑声。饿了啃自带的窝头,渴了喝井水,校门前有个小湖(村里人叫“波池”),那里有洗衣服的大婶大嫂们,她们指指点点的,叽叽喳喳,以为我是逃荒的流浪儿。第三天,终于惊动了校长,一位斯斯文文的,戴眼镜的,脸像白面馍一样的先生,约摸四五十岁,将我带到校长办公室问清来龙去脉,斥责我影响教学秩序,“你又不是我们农中的在编学生,怎么能来这里读书”云云。我被撵出校门。
第二天,校长办公室门前又坐着这个小姑娘。校长苦口婆心讲道理,小姑娘耷拉着脑袋走了,校长松了口气。第三天,校长开完例会走进办公室,感到室内窗明几净,空气中透着清新,茶杯里水散发出清香,报架上的报纸整齐的排列着,桌子上的文件井井有条,连门后角落里都是干净的。校长看了一眼低头站在门角的小姑娘,长长叹了口气,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唉!这场“革命”把多少孩子学业荒废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校长终于点头了,但是,约法三章:一、做旁听生,考试不及格马上走人;二、跑校一星期,视表现安排住宿;三、马上叫家长面谈。我连蹦带跳回到家,爸高兴得合不拢嘴,妈却狠狠地瞪我一眼,一点儿不高兴,嘴里还埋怨爸惯着我。
农中一切免费,除了学习,二分之一时间干农活,学校种几百亩地呢。
这件事,使我对母亲的怨恨升了级,母女几乎无话可说,我从农中步行五里路回家住宿,整夜呆在奶奶的窑里,没事不回爸妈的家。爸妈住的西屋里灯火彻夜的亮着,窗纸上妈妈纺线的影子一晃一动,常常到深夜。第三天,看到邻居大嫂与妈在二门外的墙上搭一个木架子,把纺好的棉线吊在木架子上,烧一锅白糊糊,一遍遍往棉线上刷,刷一遍,等晾干,又刷一遍,母亲们称这是“浆线”。浆好线,缠在一个用四个木棍制做的“越子”上,然后在一北墙根,间隔几十步,两头各放三个砖,把那些“越孑”一溜儿放在墙根儿,墙上一个长木杆等距离间隔绑上铁环儿,线头经过铁环儿引出来,有白线红线抓在妈的手里,一来一回的走,直到把线绕完卷在一个有四只角的大木棍上(母亲们叫簪)。还有一道工序,穿she,(奢)即把线头按秩序穿在那个she(奢)里,这下该上织机了。
过了两天邻居嫂子与妈抬回一架破旧的织布机放在西屋狭窄的地上。夜深人静,那台破织布机吱吱呀呀的喘息声和妈妈的咳嗽声震动着我的耳鼓膜。 心中有一丝难言的痛楚。学校一周考察期很快结束了,我的心放下了,终于可以住校了。
妈妈为我收拾行李,我看见一条红白相间的道道粗布做成的新床单,才知道这几天西屋灯光彻夜不熄,是妈妈赶着为我织床单,我楞在那里了,我误会了妈妈!从弹棉花纺线织布到床单这是一个多繁琐多劳累的过程哪!七个白昼与夜晚,一位倔脾气的母亲,看着的倔女儿的脸色,默默地完成这个过程!何况当时物质匮乏,生活困难,只有婚嫁新人才能用这种新床单,妈妈竟然为我上学破例了!我默默地背着行李上路了,没有回头看妈一眼,也没有叫一声“妈”,更没有说声“谢谢”!但我心中滴着血,流着泪,我听到身后的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很无奈……母亲知道倔脾气的女儿还在生自己的气,后悔不该说出早早把女儿嫁出去的话。可那个年代,那种窘境,妈妈有什么办法呢?
这条粗布床单伴随着我上学,毕业,就业,结婚,生子,它像母亲温暖的怀抱呵护着女儿,又像妈妈的哭声震撼着女儿,更像一根针刺疼女儿的心,几十年来,看见这条粗布床单就隐隐作痛,也许九十三岁高龄的老妈早己忘记,可我不能忘却,它折磨我几十年。我为自己的任性与不孝背了几十年十字架。
夏天来了,我会买一席粗布凉席铺在老妈床上,冬天来了,我会买一床最好的粗布床单,铺在妈妈身下。为我曾经的任性悔过么?为我对母亲的不理解忏悔么?
一条粗布床单,浸透母亲的心血、汗水、泪水,永远刻在女儿心里。
写于2017年母亲节
故事描写朴实厚重,感人至深。感谢晚秋老师赐稿丁香,期待更多佳作,敬茶!祝冬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