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叫她小繁。那年她40岁。有一天她坐在办公室前边花坛的矮栅栏上晒太阳。仲秋的天气已经透出丝丝凉意，可是天气好的时候接近中午太阳还是晒得人暖洋洋的。她看见我们走过来，不好意思地按摩着自己的胯部说：我坐骨神经痛，晒晒太阳能缓解。我相信她不是喜欢偷懒的那种公务员，我觉得她无须解释。那时候她的身材娇小而苗条，很有女人味，虽然她生得肤色黝黑，一点都不漂亮。
　　 如今她已经退休了，一个人过着简简单单的日子。
　　
　　 一
　　 我们这太闭塞了，令人窒息。我们深处大陆的腹地，无穷的高山遮断了望眼，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仿佛井底之蛙。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人们习惯于只看脚前的寸方，而且只能看见脚前的寸方。古人说“不畏浮云遮望眼”，可那是“浮云”啊，总会被风给吹跑，而遮住我们家乡世世代代人们望眼的是支撑天地的大山。它庞大无比的身躯矗立在你面前，巍峨高大，不可动摇。它古老得比人类的任何一个祖先都古老，从来没有人曾经异想天开地做过美梦，梦见有神仙下凡背走了挡住家门的大山。一代一代，一年一年，我们的环境从来没有些微的变化。我们都倾向于认为，世界是静止的，祖宗之法亘古不变。我们信奉最古老的和最原始的朴素真理。每一个人都淳朴得如同上古之人。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山里来，从睡梦中醒来的人们蜂拥着爬起来，一座新兴的城市从我们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拔地而起。我们疲惫地追逐着生活的变化，永恒的秩序被打破了。我们一夜之间成了城里人。
　　 很多年以前，30年，也许40年吧，小繁还很年轻，她跟她的爱人小简恩恩爱爱，在我们这穷困闭塞的乡下过着虽苦犹甜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对外间的事物一无所知。不知有汉，何论魏晋。我们单纯，没有商业社会城里人那些苦恼的欲望。
　　 小简总是蓄着浓浓的上髭，说起话来有点口吃，可是又特爱说话。他跟小繁一样身材苗条，不同的是小繁身材挺直，小简有点驼背。
　　 秋收的时候小简赶着牛车去地里拉玉米，小繁坐在车里。小简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可就是不抽在牛身上。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浓密的黑色卷发就是戴着帽子也掩盖不住它的美丽。他来了兴致就扯开嗓子唱起来：“大鞭子一甩嘎嘎地响哎……”小繁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牛车在乡间的泥土路上颠簸得很厉害。割倒的玉米一排排地躺在地里，饱满的玉米棒子露出黄灿灿的玉米粒。广阔的乡间大地一望无际。最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重山。
　　 老村长正在地里掰玉米棒子，看见小简赶着车过来，老远就向小简喊道：今年收成不错吧，小俩口日子越过越红火啦。
　　 小简说：那还用说，这叫芝麻开花——节节高。还……还得感谢你村长领导得好啊，爷们你说是吧。
　　 村长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中国人最讲究的就是吃水不忘掘井人啊，算你小子有良心。你二叔没白为大家辛苦，有这么个回声就够了，别的都别说啦。
　　 劳作了一天，晚上小繁还要做饭。小简心疼媳妇，就抢着做饭。小繁说：做饭是婆娘的事，男人是做大事的。如果男人做了这些家里的小事，就会倒运，影响家庭的财运。小简知道媳妇是心疼他，就一把抱住媳妇，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不动……
　　 小简站在那侧着耳朵听，产房里静静的，没有小孩的哭声。他不安地走到一扇窗子前，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医院院子里杉树老枝上长出的新芽，嫩嫩的浅绿。窗外还有打着朵的花，含苞待放。小鸟在草坪上嬉戏。天空湛蓝湛蓝的。小简感觉有人走来，他立刻转过身来看，他盼望是医生告诉他安娜生了个儿子。过来的果然是个医生，（但不是小简盼望的医生。）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小简感觉医生躲在一个壳子里，不想让人看到。医生的脚步声很重，橐橐地响。现在的医生真不讲究。我小时候的医生，哪有穿皮鞋的？他们走路都轻得一点声音没有。有没有脚步声这是一个医生对患者的态度。
　　 小繁，你个小猫咪，我知道是你。小繁松开捂住小简眼睛的双手，用一个指头在小简脸上刮了一下。丢丢丢。小简搂住小繁的腰。小繁说：吻我。小简热情地吻小繁。然后两个人在炕上滚成一团。
　　 大白天就掐起来了！
　　 小简从炕上坐起来。村长来了，快快请坐。
　　 村长说要选下届村干部了。你说说叔对你好不好？
　　 小简说：那是没说的，谁不知道二叔照顾我。
　　 村长说：那说好了，你这一票就是二叔的了。
　　 嗯。
　　 村长说：一想起二楞子我就来气。上次选村干部，他说好投我一票，结果他投了二黑。看到你二叔的手段了吧，他再也没好日子过了。这就是对叔不诚实的后果。
　　 西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那片杨树林的后边，浓烟滚滚。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望着那片红光。谁家的柴垛着火了？人们议论纷纷。二楞子一边骂一边向火光跑去。人们立刻停下了议论，不再对着火的事说什么了。大家心知肚明。
　　 二愣子骂起人来了，操你姐姐，你家牛吃了我家的庄稼，你瞎了!刘福说：哥给你道歉了。你看哥这么多牛，看不过来。二愣子说：三头牛你就看不过来了？你咋总让牛吃我家庄稼呢？你是成心的咋地？刘福说：刘大毛还把车都开你家地里了呢，压倒一大片庄稼。二愣子说：我早晚跟他算账。刘福说：你不敢。二愣子说：我不敢？我就让你看看我敢不敢。别人怕他，我不怕。刘福坏笑着说：要我给刘大毛捎个话吗？二愣子说：我的事你别管，你等着瞧热闹吧。
　　 刘大毛大声说：听说咱们这要建一个市，咱们村的地都要被占，好消息啊。等着瞧吧。
　　 村长说，是有这个说法。
　　 二愣子说：那可好了，咱们搬城里去住住，也当当城里人。
　　 小繁说：咱们世世代代庄稼人。进城能干啥啊？咱庄户人家，没了土地就没了主心骨。
　　
　　 二
　　 一座崭新的城市拔地而起，一排排高楼鳞次栉比，正在建设的高楼不断地向外扩张。大吊车高耸云天。夕阳把眼前的景物染得红彤彤的。虽然只建完了一半，但城市已经运作起来了。新建的工厂和搬迁来的工厂都投入了生产。繁华的商场，庄严的办公大楼，还有熙来攘往的各种车辆：别的城市有的这里也应有尽有。最有城市范儿的广告这里也绝不缺少，那些画着美女的巨幅广告，比比皆是。商业街拥挤的人流，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广告，喧嚣的市声，让新搬进城里来的农民很不习惯。
　　 我不喜欢城市，小繁说。傻子！小简说。如果我们这里真的建成城市，我就搬到我妈那去住，还当农民。你这是小农意识，跟不上社会前进的步伐，你掉队了。老同志！进了城是不是男女都得上班啊？是啊，城里人都这样。如果我也去工作，谁来伺候你？我们有钱了，就顾保姆，咱俩只管上班，家里的事都由保姆来做。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村长选举大会，这是按照乡党委的布置举行的。党给了我们选举自己带头人的权力，这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要不辜负乡党委，不要辜负啊。这是我们家家户户的大事，比你家什么事都大，这是我们全村的国家大事。你要把宝贵的一票投给真正能带领全村人搞好农业生产，发家致富的人。不要乱投，只能投给真正能当好村长的人。记住了，别乱投。现在进入投票阶段，开始运用你们的权力吧。记住要投给真正能当好带头人的那个人。
　　 竞选人有两个，一个是老村长，一个是二黑。二黑是人心所向，但是老村长势力太大了，二黑很难获胜。我们都盼二黑能当村长。投票出来以后，老村长以十票的优势当选了村长。刘大毛在村口的老榆树跟大家说，村长少了一票。他一边问是谁没投村长，一边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剔牙缝。他长得又高又大，壮得像头活驴。那些人都说自己投了。刘大毛说，我差不多知道是谁没投，答应了的事就得做到。什么人啊？说话不算话，这以后谁还敢跟你来往。做人要讲究信用。懂不？怎么能说好了投老村长一票，到时候投了二黑？这次老村长多悬啊，就差十多票。
　　 刘福说：肯定是村东头的杨大力，他这个外来户总跟大伙拧着干，啥事都跟人不一样。真得教训教训他。不想在这屯子混了吗？那就早点走他妈的。
　　 刘大毛说：要让他住不下去。今天晚上把他家的狗弄来下酒。
　　 有人附和说：砸他家玻璃。
　　 刘大毛说：还是揍他一顿过瘾。他天天经过屯子东头那条路，刘福你在那个井边等着他，到时候就假装走路相住了，然后就动手揍他。刘大毛又转身对着众人说：到时候都给刘福作证，是杨大力先动的手。听见吗？
　　 那些人都说，放心吧，没问题。
　　 刘福说：那小子有点蛮力气，我怕万一打不过他。
　　 刘大毛说：我罩着你。
　　 小繁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问小简：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简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也不是啊，离八月节还有10多天呢。、
　　 小繁说：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小简说：什么日子也不是。
　　 小繁说：你再再好好想想。
　　 小简说：想不起来。
　　 小繁说：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你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小简恍然大悟。哦，是啊，又到我的生日了。
　　 小繁出去了一会，端着一个大生日蛋糕回来。这是她从乡里买来的，刚才放在院子里了，为的是给小简一个惊喜。咱们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
　　 小简说：这得花不少钱吧，你买这个干啥呀？咱农村人过不起城里人的日子。
　　 小繁说：为了你的生日，花点也值了。
　　 就在小简过生日的这天，村里出了件大事。刘大毛把杨大力打死了。杨大力的尸体躺在村东头的路边那口井旁边。几个公安在地上画了好几个圆圈圈，还用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附近停着一辆警车。乡长也来了。刘大毛被逮捕了。他带着手铐，低着头，头发很长，都遮住了眼睛，好像已经在监狱中押了好好几个月似的。村长逃跑了，县公安发出了通缉令。
　　 二黑当上了村长。全村人都皆大欢喜。二黑人有点拘谨，但办事很有方法，处理问题雷厉风行。二黑做的第一件事就把刘大毛霸占多年村里的鱼塘收回来，公开招标。二愣子高兴极了，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大喊道：老婆，快去乡里买鞭炮，庆祝一下。要像过年似的，不，比过年更重要。鞭炮买回来，二愣子把鞭炮挂在一根长杆子上，大声喊道：乡亲们，解放啦！好多人都来围观。二愣子点燃鞭炮。围观的人都欢呼起来。村里好多人家也学着二愣子的样子，放起了鞭炮。大家喜气洋洋，真的像过年一样。这些日子，总是时不时听到村里有人放鞭炮。大家已经习惯了鞭炮声，一天没有人放鞭炮，就会有人问：今天咋没放鞭炮呢？
　　 按照小简的说法，这叫恶有恶报。老天不会放过作恶的人。小繁说那刘福干了那么多坏事，咋没报应？小简说：没有到时候，这报应都有一定的时辰，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早晚都逃不掉的。
　　
　　 三
　　 一座新的城市在小繁的家乡拔地而起，城市建设得那么快，仿佛一场大雨后冒出的蘑菇。耕地被占了，失去土地的农民得到丰厚的回报，一个个腰缠万贯去寻找自己新的生活。
　　 小繁说，我们不要进城里，我们天生是乡下人，城里的生活我们过不来。小简说，你这是小农意识，也该与时俱进了。如今好多农民都时城了，有的人比城里人过得还好呢。小繁觉得自己天生是农民，对于城市她有一种本能的抵制情绪。但她还是跟着小简进了这座崭新的城市了。
　　 小繁觉得城里的一切都那么新鲜，这座在自己家乡拔地而起的新城市，她一点都不认识。自己那熟悉的乡村哪去了？生活变得太快了。她有点不适应。看着街上疾驰的汽车，她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一下子像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新生活带来那么多新鲜的概念，她还理解不了呢。比如什么斑马线啊，什么隔离墩啊，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标志。小繁一下子觉得自己与生活隔隔不入，什么都要学习。她有点力不从心。
　　 小简说：咱们的新房多漂亮。小繁说：这是我们用旧房子换来的。它虽然好，可是我有点不习惯。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新房，墙壁粉刷得雪白，落地窗亮堂堂的。吸顶的灯光线是柔和的。小简坐在沙发里说，我们也是城里人了。小繁有点忧虑地说，我们的钱不多了，今后的生活咋办啊？小简说，我也像城里一样，找工作做。小繁说，我们有点奢侈了，不要忘了我们是乡下人。虽然进城了，可是我们骨子里永远是乡下。不会因为进城了，我们就变成城里人了。我们现在是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这一点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忘了。小简说，什么啊？我们在城里有了住房，以后我们再找个工作，我们就是城里人了，有些城里人还不如我们过得好呢。你看隔壁那家，吃着低保的城里人，那是城里的人渣。我们开始就比他强。城里人有什么啊，我们也是城里人，而且比某些城里人过得还滋润。
　　 小繁和小简开始找工作了。他们没有文凭，也没有什么专长，要找到个像样的工作并不一件容易事。但是他们凭着乡下人的勤劳和朴实，很快就找到了工作。
　　 小简在一家塑料厂工作，小繁一家服装厂工作。小简的工作是把那些塑料压成小本本的封皮。小繁的工作是熨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