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消陨的顶针(散文)
一
“哟,你的手咋淌血啦?”刚进家门的我瞪着老婆血淋淋的中指,惊讶地问。
老婆白了我一眼,向沙发上努努嘴。
沙发上放着一件洁白的衬衫,扣眼处分明还有殷红的血迹,血迹旁躺着一根带线的缝衣针。
“哦,你在给儿子的衬衫缀扣子,不能让他老婆干吗?”我有些忿然。
“嘁,那臭小子不要的东西,他媳妇会稀罕?我这是补给你穿的。”老婆不屑地说。
这小子刚卖的衬衫,打球时撕掉了扣子,撕裂了扣眼,随手就扔了。这不,他娘又给拾回来了。
我慌忙给老婆找来创可贴,把她的手指裹好。埋怨道:“都一老半辈子了,恁不注意?几十年白活啦!”
“我捏着针用力穿扣眼时,手一滑就扎着了。要是有顶针该不会。”老婆后悔地解释。
对头。
吃过晚饭,我跑了好几家商店,商品琳琅满目,可都没有顶针。疲惫不堪的我回到家,有些懊丧。跑楼上楼下去借,拍了几家的门,年轻人都很惊讶地问我什么叫顶针,又好奇地问我要那玩意干嘛,甚而怀疑我在收集古董,蒙骗他们。
噢,那顶针消陨在人们的视野中已经很久了,我岂能不知,真是自讨没趣。
可我也舍不得丢弃那新衬衫,但又不敢贸然再动用老婆那受伤的手。她手伤了,做家务我要顶上,可干家务我是外行头,这如何是好?扎了她的手不就等于扎了我的手吗?我不禁对儿子儿媳愤愤然了。
夜深时,我拿起针线,比好位置,固定了扣子,动起手来。因为担心重蹈老婆的覆辙,所以小心翼翼,每一针都步步惊心,工作艰难,进展缓慢。能够灵巧操控各式农机的一双大手此时笨拙无比,操控不了小小的针头线脑。我笑自己笨蛋的同时,也体会到老婆曾经的不易,深切感到缝缝补补也是技术,也需要经验和耐心,非一日之功。
倏地,我丢下衬衫,拉开了所有的抽屉,扒拉了所有的柜子。我好似记得搬家时带来了顶针,可翻遍了该找的地方都没有它的踪影。
我自怨自艾地垂下了头,不禁怨怒起老婆来,为什么有针有线而没有保存一个顶针呢?妈的,生活能离开缝缝补补吗?嘁,一辈子的针线活白干了,活该扎手!
几经周折,反复较量,扣子总算上了衣,可扣子和扣眼不是上下偏了,就是左右歪了。撕裂的扣眼也被一针一线地补了,可不是线松,显出缝隙来,就是线紧,显得皱皱巴巴。真不能入他人的眼。我不禁回忆起老婆的缝制技术来,她拿捏得可谓恰到好处。等我拿龙捉虎地完成了这艰巨的任务后,累得手痛臂酸,花了的眼睛也干涩难耐,脖子僵硬得难以抬起,腰板更是弯成了弓。
望着熟睡的老婆,我有一种异样的成就感。但我更佩服起老婆来,回想那些年,孩子们小,父母又老迈多病,老婆干活之余忙不迭地给全家人补补缀缀,那一针一线都在耗她的精气神啊!
第二天,我把衬衫洗净晾干后兴冲冲地交给儿媳,想让她见识见识我这个粗手公公的手艺。她抖开看了看,笑吟吟地说:“爸呀,你儿子会穿吗?你看那歪歪斜斜的扣子,那抽抽搭搭的扣眼,吓人不?要不,你放这,他准会顺手带出去丢垃圾箱里。”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拿着洁白的衬衫扭头疾走。辛苦一晚上的我能不生气?
我穿在身上,没有感觉不周正,即使有歪斜,那也是一种别致,我没有穿过品牌的,确有一种荣耀感呢。咋舍得丢弃?
老婆的手很快好了,我的家务量锐减。可我无论如何都喜悦不起来。
二
那个星期天的清晨,我早早地喊起老婆。她睡眼惺忪地问:“星期天不要送孙女上学了,也不让多睡会,干嘛?”
我诡秘地说:“淘宝去,快起来。”
看我神秘的样子,她也顿生好奇。
我们回到农村老家。木门已经朽烂,院子里布满蒿草。
“咱这个破家,十年不住了,还有宝贝?”老婆失去了兴致,她知道我骗她。
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霉变的腐臭味。我看到熟悉的一切,不禁辛酸,好像它们是我们的弃儿,我们成了造孽的罪人。
我翻那个老式的柜子,扒拉着里面黑乎乎的东西,都是丝丝缕缕的破烂。偶尔会有壁虎倏地窜出,让老婆吓一跳。一番周折,结果没找到我想要的。
我又瞄准了那个木桌,它的腿已经残缺,摇摇晃晃的它被我靠墙放好,拉出抽屉,里面的废纸烂屑哗啦啦撒了一地。
“早不拉街上,现在都烂掉了,可惜不?”老婆惋惜地说。
儿子儿媳城里的家哪会要我们这些破玩意,这道理和她讲了十年,可她一想起这茬来还是唠叨,我理解她的耿耿于怀,可又能怎么着呢?
所有的抽屉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我想要的。
“能要的东西早拿走了,你扒拉啥呀?不怕有蝎子、毒蛇?”老婆不耐烦地嘟哝我。
我站在瘸腿桌上,搬柜顶上那个木箱,腐烂的桌腿哗啦瘫倒,我噗通栽倒,仍抱着木箱不放。
老婆惊得哎呦一声,赶忙把我从箱底下拽出。气哼哼地说:“都六十的人了,咋毛手毛脚呢?栽不死还得我伺候。”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龇牙一笑,也不言语。
老婆气呼呼地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我独自揭开箱盖,里面是孩子们小时候穿的破衣服,拾掇出来之后,我眼前一亮,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就是它。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到院子里,放到一块干净的木板上,揩干上面的霉灰,用一方净布裹好,如获至宝,欢快地回街上的家去了。
三
除夕晚上,吃过饭,待大家要各自为政的时候,我煞有介事地召集大家开会。我坐首席,老婆陪坐,晚辈们懒洋洋地坐在下手。我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开了腔:“今晚我要给你们看样东西。”
“哟,爷爷要发压岁钱了,我的多少?”孙女一蹦老高地喊着。
我没理会孙女的兴高采烈,继续神情庄重地说:“这东西是我们的传家宝,靠着它的有力帮助,我爷奶那辈人度过了饥寒交迫,我父母那辈人度过了荒年灾月,我和你妈这辈人也捱过了天寒地冻。我不想让在蜜罐里生活的你们忘记了这传家宝。”有点文化的我把先前的腹稿一字一句地倒了出来。一家人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一时寂静无声。
“爷爷,到底是啥呀?”孙女急不可耐,其他人也疑惑不解,不知道我葫芦里卖啥药。
我搬出一个匣子,匣子的盖上刻着一朵莲花,色泽早已淡去,但凸痕依然喜庆,盖是插销式样的,我小心翼翼地横向拉开,里面是湿漉漉、黑乎乎的一团团缝衣线,还五颜六色,只是用手一扒拉,就烂糟糟的了。我清出烂线,下面是一堆沉睡的顶针,大大小小十几个,都锈迹斑斑的,用手一抹,锈迹就簌簌落下。
我老婆有些激动,孩子们神情却默然,也漠然。
“我奶奶靠一手好针线活给富人做帮工一年能挣几斗米,靠刺绣卖能凑上油盐钱,靠缝缝补补能让全家人度过兵荒马乱时代的寒冬腊月;我母亲白天到生产队做农活,晚上掌灯缝缝补补,让全家在天灾水患的寒冬里撑了过来;你们的母亲每天干好责任田之后,一有空就针线不离手,把一件件旧衣服补缀得妥帖平整,让你们兄弟姐妹轮流穿,使你们都能穿得周武正王,没有赤脚露腚,还能节约几块钱让你们读书上学,度过了我和你妈建立家庭后最艰难的岁月。这个匣子是我奶奶的陪嫁,里面的针针线线功劳巨大,推动针线前进的顶针作用巨大。你崭新的衬衫因为掉了扣子就扔了,你母亲为了拯救这个衬衫受伤流血……可,你们无动于衷!所以我心里憋屈得不行!再看你们平时丢弃的饭菜,扔掉的鞋袜,网购而又不用的东西,比比皆是。你们会高傲地说时代不同了,总不能让现代人过原始人的生活!哟呵,是不同了,可浪费永远是浪费,勤俭会有错?李嘉诚知道不?人家有钱不?人家说成功的秘诀就俩字——勤俭!”我有点失态地吼叫了。
孩子们神情严肃起来,孙女也不再叽叽喳喳。
我把那匣子放正,又从怀中掏出我奶奶和我母亲的斑驳合影——她们亲昵相依,每个人右手的中指上都戴着一枚顶针。
“我奶奶和母亲,用她们手上的顶针顶出了那个时代家的温暖。你们每个人的心中现在有自己的‘顶针’吗?”我悲怆地说完,凄然地摇摇头。
全家人肃穆起来。
儿媳捂住了她明晃晃的钻戒,儿子也摘掉了手上的翡翠指环,老婆眼含热泪,闺女低下了头,孙女愣愣地看着大家。我握着老婆那只受伤的手,把一个顶针戴上去。
儿媳默默地捧起了匣子,孙女向匣子里伸出了小手……
谢谢您细腻深入地剖析!
谢谢您精准的透视力!
谢谢您能和作者心灵融合的亲切感!
写点小文章就是心灵和情感的一种表达和宣泄,也是一种渴盼和寻觅,是一种等待和期望。
当然,常常事与愿违。不过,为了那逝去的有点价值的东西而喊叫几声,也许是我们教师的分内或者分外的责任吧。
在寒潮来袭的现在,木春遥祝冬安。
估摸着,我也是二十年前见到过顶针了。记忆的衰减让我几乎忘却了它们存在。至于年轻人更是不曾听说过它们,更不知道它们曾经的价值,于是乎忘记缝缝补补也就不足为怪了,丢弃需要缝缝补补的衣物也就理所当然似的。
谢谢黄金主编的关注和支持。
木春遥祝安好。
只是闲暇时写点感想罢了。
远握。
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