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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寻梦小说】憨三


作者:神州布衣 秀才,1304.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84发表时间:2009-11-27 20:43:00

“憨三来了,憨三来了。”办公桌靠窗户最近的小张用辫梢撩了撩正在看报纸的小王低声说。怎奈上班时间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大声说话,所以全科人都能听到。好在下班时间已近,大家锁抽屉的锁抽屉,收拾桌面的收拾桌面,见李科长没有明显反对的表情,一窝蜂似地涌到院子里逗憨三玩。与其说逗憨三玩,不如说憨三逗大家玩。他有许多“拿手”玩艺儿,经常逗得平时一本正经的职员们笑得前张后仰。“憨三,来段快板吧。”有人提议。
   “好,”他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副竹板唱了起来“说了个大姐年十七,四年一过二十一。嫁个丈夫才十岁,数来数去大十一。”
   “你算错啦,”又有人喊“二十一减十应该是九嘛。”
   憨三做个鬼脸儿说:“别哄俺了,俺把手指头和脚指头都搬过一遍,还剩一个数没数哩。”
   “哈哈,哈哈。”憋闷了一天的人们放声笑起来。其实,这段“保留节目”上演过无数遍,许多人都能背下来了,无非是逗个乐子。只有李科长刚从部队转业没听过,他说:“宣传婚姻法的节目很好嘛,别打岔,让他唱下去。”
   “小两口井边去抬水,一头高来一头低。小孩子走路不注意,一跟头摔个嘴啃泥。媳妇见他咧嘴哭,上前伸手忙拉起。别哭啦别哭啦,明天带你去赶集,给你扯件花衣裳,再买个包子是带糖的。南边来了个老头笑眯眯,大嫂子,要管孩子去家管,别在井边立规矩。小孩一听把气生,大声喊道她是我的妻。老头摆手不相信,依我看,不是你姑就是你姨。”憨三唱完后,照例做个谢幕姿势。
   “憨三,你有姨吗?”
   “俺有一千个姑。”他不太识数,他说千,就是表示很多很多的意思。
   “俺这税务局里有吗?秘书科里有吗?”
   “没有,没有,都是姐。”憨三认为姑比姨亲,姐比妹身份高,所以年龄大的女子他都叫姑不叫姨,年轻的女子他都喊姐不喊妹,而再大也不能喊奶奶,他知道,把人家喊老了人家会不高兴的。至于男子嘛,得看对方身份。一般职员叫哥,科长们是叔,局长称老爹,县长就得尊为老太了。因为男人都希望被人“翁”着,越有身份的人越是这样。
   正在大家缠着憨三要他讲故事时,局长来了:“别闹了,赶紧回去换衣服,今晚让食堂做个好菜,再少来点酒,给你们李科长接风。全局都参加,饭后有茶话会。憨三也别走,我们邀请你一起参加。”
   听说让憨三也留下参加茶话会,大家想象着那股热闹劲,欢欣雀跃,一哄而散。小张和小王刚要走,被李科长喊住,他要打听关于憨三的情况。
   “光知道他以前唱过戏,三年前得的疯病,”小张说“其它就不知道了。”说完快步如飞地跑回宿舍换衣服去了。
   是的,这两个乳臭未干黄毛丫头,是刚从农村招考来的初中毕业生,上班还不到一年,能知道这么多就不错了。
  
   伙食不错,主食是“八一粉”蒸的白面馒头,管饱。主菜是白菜猪肉熬干查豆皮,还有盐豆炒鸡蛋、小青菜炖豆腐和黄豆芽炒粉丝。这顿不收票钱算会餐,爱喝两口的,还可以自己花5百元(1955年3月1日前的旧币10000元折后来的1元)菜票卖两只咸鸭蛋或松花皮蛋。
   刚吃罢晚饭,食堂里人还没走完,传达室的老齐头就开始摆弄那几盏气灯了,又是换汽网、又是擦灯罩、又是冲气,忙得不亦乐乎。几位姑娘围在他身边瞎帮忙,还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的。他嘴里不断地说着“去,去,去”,姑娘们就是不走。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撵他们。老齐头太喜欢孩子了,尤其喜欢女孩子,说她们是一群叽叽喳喳的花喜鹊。男孩子他虽说也喜欢,可有几位他不愿招,他们老是提些让他不高兴的问题。比如“你明明姓孙,人家为什么叫你老齐”啦、“你怎么不结婚”啦,勾起他的痛苦。
   老齐的确不姓齐,也的确有着难言的痛苦。小时候他家里很穷,靠父亲贩卖青菜,母亲给人做点针线活,相帮相扶着维持生活。俗话说“穷忙穷忙”,穷加忙,弄得自家姓什么都忘了。有人说,这“孙”,也是人家见他父亲一天到晚装孙,才这么叫的。穷人家的孩子,没人宝贝,只好见天在地上爬。刚满一岁那年,有一次他妈妈给他把屎。把完后,就唤家里的小黄狗来舔屁股。那年月,穷人家都是这么办的。谁知小狗几天没吃食,饿疯了,慌忙中一口把他的小鸡鸡齐刷刷咬下半截来。虽然没送命,到底成了一个残废人。别人就叫他小齐,上了年纪后,人们自然就管他叫做老齐头了。
   时间过得真快,老齐头刚把四盏气灯摆弄好,演出就要开始了。李科长拍拍他的肩膀指着气灯说:“挂两盏就行啦,上午开会说的什么?咱们要厉行节约支援国家建设、支援抗美援朝嘛!”
   “算啦,”局长不知何时站在李科长身后说“今天的晚会有两个内容,一你刚调来,是给你接风;二是有几个青年当上志愿军马上要赴朝,给他们送行。咱两会并为一个,本身就是节约了。四盏灯都挂上,图个热热闹闹的嘛。”
   气灯真亮,地上连掉根针都能看见。全局职工都早早来到会场,连家属小孩都来了。家属们就着灯亮结毛衣,孩子们在逮蝼蛄喂鸡。这些捣蛋虫在大人的胯下钻来钻去,逗得那些年轻姑娘尖叫着边躲边骂。因为座下的凳子都一个格局,是一块长木板钉牢在几根深埋在的木桩上,根本就甭想移动它。
   那时机关工作人员的制服是,男同志穿中山装,女同志穿列宁服。下了班,想宽松宽松的男同志就可以穿中式便衣,爱美的女孩子就可以穿苏联大花布做的“布拉其”——连衣裙了。虽然这种进口布都有一股浓浓的煤油味,但姑娘们还是挺爱惜衣服,每人屁股下都垫一张旧报纸。局长反复交待:散会后,都得把旧报纸给我拿走,保持环境人人有责,再说集中起来卖废品,还可以买点公用茶叶嘛!
  
   开会前照例是拉歌,全场从中间甬道自然分为两部分,先是合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然后互相比着唱。刚拉了两个回合,有人站起来喊:“请憨三来段京戏好不好?”“好!”场上立马又掀起一个新的高潮。
   一群穿着布拉其的姑娘们拥着憨三登场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把他的脸抹得通红,活像猴子腚。头上包了一条乔其纱花巾,上身是军用旧绒衣外罩了一件泡泡纱女衬衫,下身是长裤子外面套着一条蓝洋布短裙,打扮得怪里怪气的。更有恶作剧者,把用盛“哈德门”牌香烟的大纸箱改造了一副鱼形枷板和一条用回形针接起的锁链,套在他脖子里。大家一看便知,这是要唱《玉堂春》。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头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憨三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年轻人都起劲拍着巴掌叫好。“好什么好?”李科长站起来说:“咱今天高高兴兴的,弄个妓女在那儿哭哭啼啼地捣什么乱?改段欢快的唱。”“那就让他唱段《红娘》吧”有人提议“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看小姐呀(龙咯里咯龙咯里咯龙),做出来许多的破绽。对红娘偏用着,巧语花言”憨三边唱、边比划,还外带着用嘴代替胡琴奏着过门,引得全场年轻人更加兴高采烈。有人有发难:“憨三,你唱错了,不是破绽,是破腚!”憨三明知他们是瞎起哄根本不理睬,接着唱“本来来是(龙咯里咯),千金体(里咯),大家的风范,最可怜背人处呀(里咯龙),红泪偷弹。”“怎么样,是被人戳的吧,是黄军裤吧?”“哈哈哈哈”,顿时哄响起一阵大笑。憨三穿的正是一条黄军裤,是前天在县人武部唱完《锁麟囊》,人家给的。没成想今天被捉弄,委屈地嚎啕大哭。“算了,算了,”局长说“节目就演到这里,下面开会。老齐同志,你到食堂给憨三拿二斤白面馒头,记我帐上,让他走吧。”
  
   第二天食堂快开早饭时,憨三来了,大家都围上去。有的说“憨三,昨晚俺和你闹着玩的,你哭啥?”“俺想俺师姐了。”“不对,那是你师姑吧。”“是师姐,她才比俺大三岁,凭什么是师姑?”“你师姐对你好吗?”大家顺着他口气套他的话。“好哩,”“怎么个好法?那段“看小姐”,是她在被窝里教你的吧?”憨三忸忸怩怩地捂着脸说“不,她跟俺只亲过一回嘴。”众人大笑起来。“憨三,你吃早饭了吗?”小张来给他解围。“没有。”“昨晚局长才给的馒头呢?”“给俺哥了。”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哥,肯定是放了“皇粮”——就是散给那些讨饭花子了。憨三虽说到处跑,吃百家饭,但也有几个相对固定的点。他常到民政局要几个救济钱、到人武部要几身旧军衣、到税务局要点吃的。不过他不黑心,无论要来多少也不独吞,一转手又分给比他更需要的人。他很少问私人要,他说“大家都困难”,除非人家主动给他他才要,可是愿给他的人却很多。整个柳集镇上,大人孩娃,没有不认识憨三的。他见天不是给这家挑水,就是给那家拉煤,从来不要钱。有时谁家有个事,他会去给看门。人家的东西他一样也不会动的,有人试验过,故意在桌底放几个零钱,回来后一点不少,他还要叮嘱一句“大叔,钱要收好啊”。人们过意不去,给他弄点吃的,他还要学着舞台上古代女子那样屈膝敛衽给你来个“万福”逗得人哈哈大笑,他才像个顽皮的孩子连蹦带跳地离去。
   李科长见憨三三天两头到税务局来,心里犯了嘀咕“别有什么问题吧?”税务局是经济重地。他是部队转业干部,既是秘书科长,还兼着局保卫部部长。现在刚解放不到三年,社会不太安定,凡事得多加小心才是。于是他展开了调查研究,就从小张那句“听说学过戏”、“师姐”、“师姑”等支离体碎的线索入手。不久竟也弄出了一些眉目。
  
   据说憨三老家在安徽,解放前家乡闹蝗灾,要饭到苏北来的。富连成京戏班子的领班萧富玉,见他会唱凤阳花鼓就收留了他。那年他才九岁,就排为第三辈,算是自己的徒孙子。问他叫什么,说姓金,爹娘没给取名,人家都管他叫小三。刘老板就给他取个艺名叫金成山,意思是盼他转转运,将来唱成了角,黄金堆成山。指定他专工小生,由比他大三岁,工旦角的女儿筱连湘照顾他的生活。八年下来,金成山学了几出戏。师爷爷萧富玉除了说戏外,很少问他的事。他大量时间都和师姑筱连湘在一起。他们从小一同排戏、演戏,一同玩耍,不像姑侄俩倒像姐弟俩。尤其是演“拾玉镯”,一个扮傅朋,一个扮孙玉娇;演“小宴”,一个扮吕布,一个扮貂禅;演“豆汁记”,一个扮莫稽,一个扮金玉奴;演“西厢记”,一个扮张君瑞,一个扮红娘。渐渐地,金成山已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筱连湘也出落成啊娜多姿的娇美婵娟。这时在人们心目中就不是姐弟而是天生地长的一对玉蝴蝶了。暗中,他俩耳鬓厮摩,也的确生了一些情份。只是碍着辈份关系,不敢说破。
   只是眼看两人的年龄越来越大,但他们谁也不愿谈婚论嫁,个中原因全戏班人都有数,老班主萧富玉更是心知肚明。
   1948年,金成山已25岁,筱连湘28岁了。苏北第一次解放,民主政府的宣传使他们接受了许多新思想。对他们来说,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婚姻要自主。于是他们向班主萧富玉提出要求结婚。这下可把萧富玉气炸了,他发疯似地喊:“胡说,胡说,这简直是乱伦嘛!”其实当年两个年龄只差三岁的孩子,筱连湘是班主的女儿,就得占连字班,金成山就得占成字班,他们之间根本就谈不上什么伦不伦的。父女之间、师祖与徒孙之间别扭了几天,萧富玉撂下一句话:“你们要这么可着劲逼,我死给你们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金成山和筱连湘还能有什么咒念?
  
   萧富玉没死,筱连湘却死了。
   那天下午,萧富玉向金成山说:“今晚煞了戏,你到我屋里,我有话说。记住,你自己来。让连湘和他师兄弟们一齐吃夜饭,咱俩单喝”。说完就各忙各的去了。
   萧富玉自幼学艺,久闯江湖。虽说专工铜锤花脸,却对生、末、旦、丑无一不通。他会的戏码也多,甚至连哪出戏要用什么行头、道具,龙套、銮驾、文武场走的步子,站的位置都一清二楚。所以,苏北梨园行称他是“戏包袱”。可惜二十年前唱《打金砖》,他反串老生演刘秀时,一个“大挺尸”摔了个轻微脑震荡,连左腿也跛了。从此无法登台,只好干“大衣箱”,外带着早晚给弟子们“说戏”。要说这两样行当,可都是绝活。“大衣箱”,专管演员上演不同戏码时的衣着行头,上从簪、发、盔、翎、乌纱帽,中到衫、袍、蟒、巾、英雄氅,下到朝靴、跷子、丝罗袜。不仅要保障演出时的安排使用,还得负责平时清洗、叠放、和熨烫等保养工作;所谓“说戏”,更复杂。从解放前过来的艺人,大都是穷苦出身,没念过书不识字。不仅要为他们念剧本、帮他们背台词,还得给他们分析剧情,帮助他们根据剧中人物的身份、性格恰如其分地把握感情。所以班主萧富玉特别忙,每天煞戏后,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戏园。
   金成山今晚没有重头戏,只在开锣时一段垫台戏《举鼎观画》,后来正戏《四郎探母》中演杨宗保巡营,一个大唱段,二黄导板接回龙腔转反二黄原板的“娃娃调”。巡完营,就没他的戏了。卸罢妆就提了一瓶绿豆烧和一只张麻子烧鸡、半斤蚕豆花,到萧班主屋里去等他。不料萧班主已在,而且也准备一些酒菜。原来他说是有重要事情办,托付武生铁臂周全替盯着点,未等煞戏就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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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一层层剥落出一个鲜活活的憨三,掀开一个令人泣血的爱情故事,揭示出憨三并不憨,他缺的是温情与关爱。故事结尾,憨三终于在党的关怀下,重新“做人”,让我们生出许多欣慰和感慨。故事平凡,但经作者娓娓叙来,真实而感人。写作方法灵活不拘泥,读来轻松而不倦殆。(欧阳梦儿)推荐 西苏【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91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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