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天使泪(小说)
一
听同学小琴说韩雪疯了,惊得我眼睛瞪得比青蛙还要大,连声叫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韩雪是谁?她是我的闺蜜,韩副县长的千金。说起来,韩雪的身世怪可怜的。她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在她两岁时,父亲那天不知怎么,心情有些不好,一不小心,把毛主席老人家的石膏像跌在地上摔碎了,吓得他脸白如纸,几乎瘫倒在地。凑巧邻居张三来家闲转,见到后浑身打颤,哆哆嗦嗦质问他,你怎么能这样呢?张三向公安局告发了韩雪的父亲,他被依法逮捕,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大会小会批斗。他被剃了个阴阳头,脸上涂了墨汁,脖子挂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沉重木牌子,手里敲一只破脸盆。人们押着他穿街走巷,逼着他一边走,一边敲着脸盆喊:“我是反革命分子,大家都来批斗我——”白天批斗游街,晚上韩雪的父亲被吊打审讯,逼着他写与台湾的国民党特务组织如何联系的材料。他宁死不招,被审讯者用皮鞭抽得伤痕累累,撕裂的衣服下全是淌血的伤口,直到奄奄一息才将他放下来。韩雪的父亲不堪凌辱,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割腕自尽,连一个遗书都没有留下。
上小学时她倍受同学欺负,辫子动不动就被人用剪子剪断,课本时不时被人涂抹了屎疤。她十分生气地骂了抹屎疤的人一句,招来众怒,同学们群起而攻之。骂她小反革命分子,早该关进监狱去了。她除了泪水如雨滂沱而下外,只能抱怨自己命苦,由一个革命干部家庭的子女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她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她痛恨父亲,骂他是只死老鼠,跌在锅里坏了一锅汤。她下定决心要与这个反动家庭决裂,偷偷地从家里跑了出来,去了舅舅家。
母亲气哼哼地追到舅舅家,不顾外婆阻拦,啪啪抽了她两个耳光。她的脸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五指山,火辣辣生疼。尽管母亲恨不得打死她这个不听话的死女子,可有外婆在跟前,母亲虽嘴上不饶人,说今天非打死她不可,也不敢对她怎么样。母亲用手拽着她,想把她拉回家去。她大声哭叫,嘴里喊着坚决不回去,不停求外婆救命。看着外孙女的可怜相,外婆动了恻隐之心,劝母亲说她不想回去就算了,过些天再说吧!有外婆罩着外孙女,母亲只好作罢,吊着冬瓜样的脸离开了娘家。
大舅在本县一个公社任党委书记,因老婆患有不育症,膝下无儿女。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就有了改嫁之心。死女子不回家就算了,母亲也不想跟前有个拖油瓶,耽搁她的美事。后来,由外婆做主,她就过继给了舅舅,母亲也没有提出异议。过了几年,大舅当上了副县长,动用关系把她送到了部队。那时候,有城镇户口的青年参军,退伍后国家一律安置工作。大舅想着三年后她复员回来,替她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再把她嫁出去,他的义务就算完成了,而后在家就等着抱孙子。
二
韩雪是陆军A军435医院的一名护士。1978年12月13日快吃午饭时,435医院突然接到了上级的一个紧急命令,抽调一些精干人员,迅速组建一个野战所。军令如山倒,容不得半点耽搁。接到命令后的当天下午,435医院召开了全体人员会议,政治部王主任做了动员讲话。唐院长宣读了院党委决定:准备从各个科室抽调八十名医护人员,组建野战所。
此时的435医院,就像一锅咕咚咕咚冒热气泡的开水,大家群情激昂,热血沸腾。无论是行政人员,还是医生护士,纷纷向院党委递交了决心书和请战书。受周遭氛围的影响,韩雪和其他两名女护士咬破指头,写了血书,誓将热血洒疆场,报效祖国献青春。12月14日,野战所组建完毕,首选自然是体魄健壮,尚未成家的单身男女,韩雪毫无悬念被列入了第一批成员的名单中。
野战所成立后,各种组织动员、思想动员、讨论表态、形势报告等会议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的。经过一系列会议,大家从思想到认识上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统一,纷纷表示为了祖国和人民,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野战所怕个别战士转变不过来思想,就请了被越南当局驱赶回来的华侨现身说法。一位脸上长满道道皱纹的华侨控诉了越南当局的滔天罪行,他在胡志明市开了一家大的百货商场,被人家诬陷为内奸,商场、家庭的房屋、轿车、银行存款统统充公。他被越南公安人员赶出家门,就连手上戴的手表也被他们抢去。财产被没收,他从富商变成了一贫如洗的难民,只好带领着全家人坐着敞篷大卡车回国。当他带着一家人,挑着行李,随同难民们走向通向祖国的大桥上,一位荷枪实弹的越南兵不时地用枪托敲打着华侨,催促他们赶快走。他怒视着越南兵,质问越南兵:“你凭什么打人?”越南兵又一枪托朝他头部砸去,顿时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下,涌在脸上,满脸布满了鲜血。这回他没有骂越南兵,而是怒目圆睁,双手举起紧握的拳头,在越南兵面前晃动了几个回合,那意思很明白:我们总有一天会揍你!然后快步跨入大桥走向中国一侧。中国边防军战士们看见了越南兵殴打华侨的行径,一个个神情严峻,压住怒火,紧握钢枪,坚守在自己神圣的岗位上。因为他们每天都在目睹越南兵驱赶殴打华侨难民,上级指示不准指责越方,更不准开枪……
与此同时,各专业小组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医疗设备和药品物件的筹备工作,打包、装箱、编号、造册等事项有条不紊地准备和落实。大家的私人物品也在进行着整理。每个人都要填写一式三份的清单,包括物品的名称、数量、拥有者的姓名、家庭住址等。一份由自己保存,一份交营区留守人员掌管,一份交医院统一管理。野战所全体人员像闹钟上紧了发条,紧急行动了起来,在召开的全体人员大会上踊跃发言,设想和制订在战地救护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和解决方案。
12月16日,435医院接到了上级关于野战所随时准备出发的命令。当天晚上十点钟,野战所开始行动。飕飕的冷风在冬夜里呼啸,吹到人脸上像刀割般生疼。
在医院的大操场上,十多辆解放牌大卡车整齐有序地排列在操场的两旁,野战所的全体成员齐刷刷站着,一动不动,雕像一般。操场的四周站满了前来为他们送行的同事、家属和孩子,以及住院能走动的病号。
12月17日零点,野战所的车队停在了柳州的一个路口,等待着后续大部队到来。凌晨三点钟,随着轰隆隆的车轮滚动声由远而近将寂静的夜空撕破,野战所的车辆紧随在A军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广西南部挺进……
三
在野战所八十人当中,有五十三人是未婚的女姓,其中有许多人正处在热恋之中,好几个人计划在1979年的春节期间结婚。谁也没有想到,一道紧急命令自天而降,容不得大家多想,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战场,履行一个军人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
大家乘坐的卡车被绿色的伪装网整个笼罩着,看起来像裹着衣服的大包袱,各车的人员是按照新组建的科室系列划分的。每辆车共有四排座位,靠两边车帮各有一排,中间两排的乘员背靠着背,个人的行囊都搁置在各自的座位底下。
随着车厢不停的摇摆,韩雪心里上下翻腾,许多往事就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父亲被人举报定性为反革命,游街示众,不堪凌辱自杀;母亲改嫁,自己上小学时倍受同学欺负,课本常被人抹屎疤;自己过继给大舅,成为无爹妈的孩子……想着想着,眼泪就不听话流了下来。
途中休憩,怎样解手就成为摆在女兵面前一道大难题。部队一开始是有明确划分的,规定男的坐在车辆的前面,女的坐在后面。让大家始料不及的是,每辆车上既有男兵也有女兵,下车之后解手,男女相互就会碰头照面,弄得大家尴尬不已。为此,有的女兵很害臊,脸颊绯红如熟透的富士苹果。后来,上级将规定改为下车后,男的在左边解手,女的在右边。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当车队右边靠山的时候,女兵离车太近,脱离不了男兵的视线,不便于解手;当车队左边靠山的时候,右边往往是一片开阔的地域,女兵们小便还好说,大便就难了,因为不远处就站着男兵。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一辆车接一辆车犹如一条长龙缓慢行进着。一到休息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穿着草绿色军装的男女军人。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隐蔽性好的地方解手,简直比登天还难。顾得这个就顾不上那个,哪管得了那么多。大部队行动不等人,车队说动就动了,女兵们也就忘记了害羞两字,随便找个地方就地解决问题。
在摇晃与颠簸中,女兵中的一些人出现了晕车问题。此时大家只能是相互安慰和鼓励,咬紧牙关硬挺着。韩雪感到肚子不适,翻江倒海,恶心得要吐。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把肚里的东西吐在里面。
经过三天两夜的艰难跋涉,终于在12月19日下午四点半,到达靖西县城。野战所的全体人员,被安排住在靖西县工会的机关大院内。
四
县工会坐落在一个较大一点的四合院内,青砖蓝瓦白墙,从外面看起来与普通的民居没有多大的区别。
四合院内有一块羽毛球场那样大小的空地,这是平时用于集会的地方。场地的正对面,有个稍高点的错层平台,是领导作报告、讲话的主席台。这块场地,现在成为了大家学习开会、救护演练的场所。主席台的两侧各有一个房间,是野战所的临时办公室。室内摆放着几把椅子、两张大桌子和一部磁石式摇把子电话机。
五十三名女兵被安排在院门上方的阁楼内。这里原是工会的图书室,木楼梯、木板地、木门窗、木栋、木梁、木墙壁,屋内干净明亮,给人一种舒服之感。
大家上楼后,立即打开各自的背包,铺设床铺。铺位分成四排,靠墙的两边各铺一排,中间的两排头对着头,每排铺位挨个相连,每个铺位一米宽左右,室内留有两条通道。因为是木地板,无论是中午还是夜晚,每当有人在通道上走过时,躺着的人就会随着地板的震动而晃动,床板准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响声。大家白天训练得很辛苦,在外面一站呆就是好几个小时,脸蛋晒得黑黑的,相互间笑话对方变成了非洲人。每天下来,个个腰酸腿疼,像散了架似的,一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即使有人从身边经过,也不会醒来。韩雪曾抱怨教练对她们女兵太苛刻,可他却说:只有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大家都在私底下咒骂他是“法西斯”。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前,上级给每个人配发了一床军用毛毯、一张两米长、一点五米宽的绿色塑料布,还有一双高腰玻璃钢防刺解放鞋。
除了吃饭睡觉,战前的准备工作和训练是非常紧张的。不可缺少的时事教育、文件学习、局势报告、救护演练、枪械应用、实弹射击等活动,一刻都没有停过。每个女兵每天都要背着一个受伤的男兵跑十多圈,韩雪的脚肿了,磨了两个大水泡,她用针挑破,一股细水流了出来,蜂蛰般疼痛。可教练仍吼叫着让她背着伤员,继续向前。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咬着牙跑步向前,连装成伤员的男兵都不好意思低着头。
为了贴近实战,大家互相间每天都要反复变换着伤员与卫生员的角色,一切训练都是从实战的要求出发,每一项训练科目极其严格,容不得半点马虎。
大家从老乡的家里买来一条狗,并在它身上进行气管的插管练习,实施肠吻合、脾胃切除的手术和静脉切开术操作。凡是日后在战场上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问题,大家尽可能都设想出来并进行实践。最后,当这条狗被送进炊事班的时候,狗的体内散发着浓烈的乙醚的味道,那是由于解剖时用了麻醉剂。
五
转眼间,1979年的春节就到了。野战所女兵们在西南边陲小城靖西县度过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新年。初一早晨,大家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吃着饺子,可每个人的饭量比平时少了许多,吃得最多的人也就吃了十来个。这个春节对每一位参战者来说,也许就是她们人生当中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
2月15日,野战所接到上级的命令,从所里抽出一部分人员,组成一支前线手术应急小分队,跟随军前线指挥部一起行动。韩雪是这支小分队中的成员之一。她反复对自己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可心里总是咚咚一直跳个不停,好像要跳出来了。
大战在即,一切容不得半点马虎,大家紧张有序地做着出征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人员、车辆、器械、药品、担架等,样样都要落实到位。小分队共有三辆大车。一辆装着供应伤员的奶粉、蛋黄粉及备用床板,还有为烈士换穿的新军服以及装殓烈士遗体的墨绿色塑料袋。另外两辆车,则装载着各种手术器械和药品,以及压缩饼干、水果罐头、肉类罐头、矿泉水和队员的个人随身生活物品。
真的要打仗了。对于这群从小到大没吃过苦、自幼就生活在和平环境中的女兵们来说,紧张的心情无法言说。每个人心里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大家极想给父母写封信,报一下平安,可战场上有纪律,不允许与任何人通信,只好作罢。
趁着还没出发,韩雪偷偷地写了一张小纸条:“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请将我的尸体运回祖国安葬。”写好后,她将纸条叠成一个小三角,悄悄放进了自己的兜里。这张小纸条,可能成为她对家人的遗言。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为了保守军事秘密,部队规定任何人不得与家人和亲戚朋友发生联系,自然也包括通信在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