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青春】冬天跑来的幸福(小说)
老王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一朵朵洁白的雪花飘落下来,在脸上化作水滴,发热的面颊感到点点的凉意,使他昏沉的头脑有了一丝丝清醒,他的心里十分沉闷,情不自禁地“嗐”了一声,随着这声长长的呼气,疲惫不堪的身体就像卸下了重担一样轻松,然而随之而来的压抑又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压得他伸不得腰透不过气,一天的精神头全部一扫而光。
“妈的,这鬼天气!还让不让人活了。”
东北人是不厌恶冬天的,更不会厌恶下雪,可是老王今天也不哪来的坏脾气,看着面前漫天飞雪,打心里不痛快,他拿棉手焖子(棉手套)抹一把脸,把融化的雪花连带老眼里挤出的点点委屈一并抹去,掏出碎花布旱烟荷包,摸索着卷了一个纸筒儿,接着捏出烟末往纸筒里填。一阵清风飘着雪花飘着烟末扬长而去,他感到一阵阵冷,一直冷到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灌了半截的纸烟也撒了,赌气一扬手任由纸筒飘去。
风搅着雪花,也搅着他的心情,搅得他举不动尖镐,搅得他刨不动面前这堆硬邦邦的土疙瘩,搅得他没了心劲儿干活。他从腰里拔出一杆烟袋,个头不大,黄铜的锅儿,竹子的杆儿,玉石的嘴儿,小巧玲珑,美观实用,这是老婆从她兄弟手里熊(硬要,有夺人之美的意思)来送给他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偷偷地恋爱了,他赶着大车,抱着鞭杆子摸摸索索地卷烟,手指经常冷得像木头棍子,她心里难受,弄来烟袋送他,用着方便。小烟袋小巧玲珑便于携带,可是她舍不得使唤,一直这么多年过来,只是随身带着,就像爱人时刻陪伴在身边。
每年一上冻,老婆怕他手冷,就嘱咐他用上烟袋,免得死冷寒天的卷纸烟。
老王的手笨笨的,慢慢的,往往把烟末撒到纸筒外边。有了烟袋,随意往烟荷包里一伸,一擓就是满满一锅儿,用拇指摁住摁实,打着汽油打火机,偏着烟锅凑着火苗点燃,含着光滑细腻的玉石烟嘴儿“吧嗒吧嗒”地裹(吸吮)几口,烟气进到嘴里,稍稍吸气,烟雾便在口腔里打个滚,顺着鼻孔缓缓的袅袅而出。他感到这跟纸烟不是一路劲儿,从烟杆儿里吸出的烟格外烈性,辣的呛嗓子眼儿,像他这样的老“瘾士”也要“咳咳”几声。抽了几口烟,十分过瘾,老王心里的不爽减半,燃烧的烟末烤热了烟袋锅,一丝丝热度顺着烟袋杆儿传到手指上,暖在老王心里。眼光落在手里的小烟袋上,缕缕青烟从烟锅里升腾,随风飘摇飘散,老王的思绪跟着那飘袅的烟雾,飞向往日的记忆。
老王是家中长子,没多点文化,为了减轻父母负担,供养弟弟妹妹上学,早早地下了庄稼地。跟着大帮哄干活,他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累,锻炼了一副好身板,仗着年轻头脑灵活,心灵手巧,干啥啥会。老王被队长看中,捞了个轻巧活儿,成了生产队四大老板子(赶车的)之一,专门有一套牲口供他使唤,有时候四匹马,有时候一匹马,专业的木匠做的大车棚子(其实没有蓬,只是平平的木头铺板的车盘子)。老板子赶车,大车用长鞭杆儿长鞭子,小车用短鞭杆儿短鞭子,老板子在赶车的位置(车棚子里侧前首)坐稳,挥动鞭杆抡圆鞭子,鞭梢儿发出“啪啪”脆响,辕马听从老板子的口令和鞭子的指挥,引颈伸腰,四蹄蹬开,胶皮轱辘转动,马车向前行进。有的辕马头上身上点缀了彩绸铜铃,随着车马的动作,传出“哗哗的”响声,特别的威武神气,叫人看了眼热。
老王当了老板子,顶价出外差,挣得工分多,有油水可捞,家里的花销格外活便。小伙子长大了,日子松快了,就有媒人上门了,提了一门好亲事,姑娘漂亮贤惠,勤劳能干。老王中意,姑娘的老爹不同意,嫌老王干巴。老王孝顺父母,关爱弟弟妹妹,好吃的让给别人,累活揽在身上,春夏秋冬没有闲着的时候,吃喝不好能不干巴嘛。大清姑娘非常看好老王这个小伙子,觉得他聪明伶俐勤劳善良,可以托付终生,一心向着老王,硬是拗着老爹,嫁给了老王。夫妻俩互相体贴恩恩爱爱生活甜蜜,都说有好地就有好庄稼,贤惠的大清为老王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小日子过得美满快乐。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牢笼,男人娶了女人就失去了自由,女人不让这不让那,管得特严谨,其实那是爱,是女人爱男人、男人爱女人的表现,没有了爱的约束,就没有生活的幸福。都说东北人个顶个是气管炎(妻管严),可是大清不让老王得上那种病,她觉得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气质,有些男人缺少阳刚之气,做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不够爷们儿。大清爱老王,另有一番手段。
大清是典型的传统女人,主张男主外女主内。女人有女人的本分,不能在男人面前指手画脚,啥事都跟着乱炝汤(表态),不分场合搞得老爷们儿没面子下不来台,今后无法代表家庭为人处事与人交往。男人更应该有男人的做派,不能总围着女人屁股后转悠,要拿得起放得下,勤俭持家,做啥像啥,完事儿再呆个一溜够(痛快)。男人总在外面忙碌,要吃好穿暖,家里大事都依靠男人执掌哩。有些女人不让男人抽烟喝酒,不抽烟在田野里干活能受得了蚊叮虫咬吗?不喝酒咋跟人家来往办事?抽烟喝酒可以,回家不能像事儿妈似的找茬儿瞎叨叨。大清管理家务对待丈夫最有人情味,老王知道自律自重,从来不在媳妇跟前闹情绪,两个人相敬如宾没有红过脸,这一点令人夸奖艳羡。老王自己个也非常得意,时不时在人前显摆(炫耀)。
一阵脚步传来,“喂,大冷天在那儿杵着干啥呢?”
老王这才醒过神,“啊,没啥,没啥。”心里却说,“你知道屁呀!我这大白天想媳妇呢咋地……”老王摆弄着烟袋烟荷包,肚子里“咕噜噜”开始叫唤,突然觉得有点饿,竟然想起老婆给他做的第一顿、也是仅有的一顿“小锅饭”,心里真不是滋味。大清本想做点好吃的惹老头子高兴,没想到反而搞得不愉快,那不懂事的孩崽子,把好心情都鼓捣没了。
那年初冬,老王得了一场怪病,整天蔫头耷脑没精神,吃饭吃不香,睡觉可挺香甜,顶价睡也没个够。眼瞅着一天天黑了瘦了,孩子们不知道注意这些,上学写作业玩耍睡觉一样不耽误。大清心里犯愁,想想家里这苦日子全倚仗孩子他爸哩,要是他一病不起可咋整?请来赤脚医生看了看,也没说出子午卯酉,留下点儿药吃了也没见效。还是王家嫂子有办法,叫她弄点可口的热乎地叫掌柜的(旧时习惯称丈夫)吃了,再去人多的地儿闹哄闹哄,啥毛病都没了。当下,大清拿出准备过年包饺子的白面擀了面条,从小米缸里拿了几个鸡蛋(农村人习惯把鸡蛋放在米里保存,以防空壳变质)煎了一盘,饭菜做好摆到炕桌上,叫孩儿他爹起身吃个欢喜。这时,老大老二老三齐刷刷的回家来了,一起围拢桌边,高兴得情不自禁,一叫(每人)盛了一碗,老大更不客气,一把把炒鸡蛋端到近前,仨孩子你一筷子他一筷子,吃得高兴吃得俐亮(干净利落)。这边老王也被搅和醒了,再看饭桌上,菜盘子空空如洗,几根面条在汤水里漂浮着。老王的眼光亮了一亮,看见孩子们欢欢喜喜的模样,心里一阵阵翻腾不是滋味,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大清一看这情形,真急眼了。
“败家孩子,你们都是饿死鬼脱成的咋地?给你爹做的,你们咋都吃了?”
老大眼珠子一横愣(白眼):“谁吃不是吃?就他是嘴!”
“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
老王从来没有吃过“小锅饭(特意为某一特定的人做的好吃的)”,也没有独享美食的习惯,对于孩子疯抢饭菜的情况,不是嫌弃孩子那种烦恼,而是可怜孩子生在贫困家庭的那种自愧和难过。
“唉!别说他们,不怨孩子。”
“爹,妈,我们吃饱了。”老大正了正“红小兵”胳膊箍,出去了。
“他爸,我再给你做点去。”大清满面惭愧,安慰丈夫。
“别麻烦了,我不饿。”说着老王穿鞋下炕。来到院里,清风一吹,感觉头脑清爽许多,身上却软绵绵的没有气力。
大清赶紧撵出屋:“你干啥去?”
“出去走走。”
“拿镐干啥?”
“活动活动筋骨,再不动一动真就废了。”
老王清晰地记得,那天他去到村边刨了一阵子粪,出了一身虚汗,回家喝了几碗热面汤,竟然精神起来了。自那以后,大清再没给她做过“小锅饭”,可是老王经常想起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情景,心里一阵阵凄苦和压抑。农村人常说“吃完大锅(一日三餐)吃小锅(用烟袋锅抽烟)”,老王不吃“小锅饭”,可是一天三顿“小锅”不断,仅管生活艰苦劳心劳神,但是也就这么个嗜好聊以自慰,暂且疏松精神疲困。苦日子一天天的熬,直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老王的生活才有了改善。想到这里,老王禁不住老泪纵横,可惜孩子他妈没有挨到这个年月,没有享到今天的好光景,早早就过世了。
人说“抽烟解百饥”,解渴止饿排忧解乏只需一袋烟。老王把小烟袋伸进大清做的碎花烟荷包装烟,想起了大清来住家(年轻男女订婚过完彩礼,时兴姑娘来男方家里住家,加深相互了解)的头一天晚上,他就把腿伸进未婚妻的被窝里去了,那是他最得意的壮举,得意得令他至今想起都禁不住“嘿嘿”乐出声来。有人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老王老实巴交,没看出来谁家老婆好。
老王年岁大了,没有谁指使他干这干那,干啥也没人阻止他,任由他的性子顺着他的心意,只要高兴比啥都好。老王感觉出自由自在了,没了生活压力了,没有“郎”撵着了,日子反倒不像先前那么带劲儿了,没滋没味儿的,只剩下抽抽烟追溯以往的味道。
大冬天的干巴干巴冷,老王一把年岁了还是闲不住,习惯了生产队时冬天刨粪挣工分,现在下放地了还想着早起捡粪冬日刨粪积农家肥。老王认为农家肥上(施)到田里,土壤疏松宣软保墒壮苗,有利于庄稼成熟。老王是最信奉农家肥的老庄稼把式,自有一套种田经验,孩子的说法他不服气也不听从,他认准的事情,八匹马九头牛都拉不回头,一条道往前跑,甚至撞了墙也不回头。要是回头了老脸多没面子?
就拿抽烟这事儿,他们愣说有碍健康,扯淡!兴你们年轻人抽香烟,一天好几块,就不行我卷旱烟了?我这是自己垦荒地儿侍弄的,从细苗(育苗)、栽种、除草、掐尖、打岔、下烟(收割烟叶)、上架晾晒,没花一分钱又有盈余,还碍眼了?想当年那么苦,一大家人吃喝拉撒,还得供几个孩子上学,也没忌掉这口烟。如今咋啦,生活好了反叫丢开一辈子的嗜好?唉,人老了,不图吃不图喝也不图穿,就是忘不下一个念想。都说抽旱烟有那个什么什么酊,香烟有过滤嘴儿过滤,可自己用不惯那玩意,不是不透气就是呲舌头。就这事儿还是老伴儿体谅他,她从来不管,还宠着他,两口子从来没为这事儿绊过嘴(吵架),可惜啊,大清走(去世)得早,闪下他孤老头子没个诉说的地儿。要说孩子们都挺好,怕他有啥闪失,叫他戒烟,叫他喝茶,撵他去跟人打打牌,可他不好那口,他有他的乐趣。一个人鼓鼓求求地鼓捣点啥,累了抽抽烟,寻思寻思过去的事儿,也算是个乐子。这些呀,孩子们都不懂,总想按他们的想法管着他,弄得他好不得歹不得,现在的年轻人弄不懂哟,跟自己年轻那暂不一样。老喽,跟不上形势了!不过他看着心里高兴,眼见得国也强了家也富了人也壮了,还图个啥呀?就是立马去找老伴儿,自己这辈子也没白活。
“爹,你咋在这儿?我王婶儿找你有点儿事儿。”
老王顾自千头万绪想得入神,被大儿子猛然一声,吓了一哆嗦,恍惚间没听清老大说啥。“你说谁找我?”
“哎呀爹呀,你咋坐在地上?这么冷。还能有谁,我王婶呗,就我跟您提的那事儿。”
“啥事啊?放着正事不干,瞎琢麽啥?”
“哈,爹呀,您咋还脸红了?”
“上一边喇去,敢拿你爹打镲,滚回家去!”
“哎,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