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奶奶家的房子在小村北边，紧挨着一条缓缓流过的小河。小河堤埂里是一块荒地，荒地中有条水沟，也许是因为靠近水源，一年四季流水潺潺。
　　 寡居了十余年的张奶奶，一贯不愿意闲着，特别是最近十几年来，孙子外出读书、工作，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不回家；一有空闲，张奶奶就拎着锄头，一天整理一小块，然后及时种上顺应时令的蔬菜。十余年过去，河堤下居然成了一片郁郁青青的菜地。
　　 菜地里的菜多，张奶奶一人吃不完，只要不是大雨倾盆无法出门，或者雪花飘飘天寒地冻路滑难行，张奶奶摸黑都要去摘些菜，第二天凌晨出发，到小山那边的小集镇上叫卖，换几个零花钱。
　　 偶尔，有邻居羞涩地陪着笑脸挨过来，喊声张奶奶后就欲言又止，张奶奶眯缝着眼睛一看，随后笑着说：“你看我种的菜多好，摘些回家尝尝味。”
　　 问话的人其实就等着张奶奶这句话，马上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张奶奶，我就不客气了！”
　　 这样的情况很少，小村里不会种菜的好像还没有。不喜欢种菜的倒有，但仅有一位，就是李奶奶。
　　 李奶奶家住在小村的东边，大门外就是村口。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宛如一根窄窄的旧布条，把宁静的村庄和小山那边热热闹闹的小集镇勉勉强强地牵连着。小村里的人从小路出去，又回来；或者外面的人到小村来，都要经过李奶奶家门口。
　　 和张奶奶相比，李奶奶算很幸运，幸福；一是因为李奶奶的老伴健在，还因为李奶奶两口子年龄刚刚到了花甲子。虽说子女们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老俩口做啥都有个帮衬的。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或者雨雪天气没法子出门时，家里总还有个答话的，啥时都不会感到寂寞。
　　 一个月在杏花枝的凌晨，张奶奶挑着一担菠菜、芫荽之类的匆忙走到村口，李奶奶和老伴正好架好了独轮车，将要“嘎吱、嘎吱”地行走。
　　 李奶奶稍稍一愣，也就是眨眼的功夫，连忙挤出笑脸迎上前，亲热地邀请着说：“哎呀，张奶奶这大年纪还挑这么重的担子，我家的车今天正好空着，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停下来，把担子放在车上。不过意的话，走路上坎子时，你推一把就行了。”
　　 张奶奶顺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李奶奶就端着一筐菜往车边拉扯着，李奶奶老伴及时凑过来，两只装满蔬菜的菜筐一边一只很快就放妥了。
　　 晨风清凉温柔，张奶奶的心里比晨风还温柔。
　　 晌午时分，张奶奶挑着一担空筐子回到家，饭都没顾上吃，顺手扯过缠在扁担上的毛巾，擦了几把汗，拎着竹篮就颤巍巍地匆匆赶到菜园，捡着鲜嫩鲜嫩的菠菜、芫荽，采了满满一大把，掂了掂，至少二三斤。这才慢慢地站起来，缓了口气，小跑着往村东头奔去。
　　 张奶奶径直走进李奶奶家，李奶奶正准备做饭，看到满脸大汗的张奶奶拎着鲜嫩的菠菜、芫荽，满脸盛开了鲜花。
　　 第二天凌晨，依然是月在杏花枝，凉风习习。张奶奶一如既往地挑着一旦蔬菜，匆匆忙忙地到了村口。不过，张奶奶没有继续迈步向前，而是略略停顿了片刻，李奶奶家一片寂静，好像连灰暗的大门都睡着了。张奶奶怅然地偏过脸，小路上朦朦胧胧。
　　 正要迈步，张奶奶却放下担子，拿出一把青菜走到李奶奶家大门外，张开嘴，却没说话，微微弯下腰把青菜放在李奶奶家门槛上，转身回来，挑着担子蹒跚地走了，很快就融入了溶溶的月色。
　　 晌午时分，春风和煦。张奶奶挑着空担子刚到村口，李奶奶就满脸春风地迎上前来，柔情万丈地紧紧拉着张奶奶枯瘦的手，一个劲地夸张奶奶种的菜鲜嫩，就像城里说的纯天然绿色食品，没有公害，没有污染。张奶奶满脸的皱纹都流淌着笑意，只是连连说：“自己种的，没啥，没啥！”
　　 从此，张奶奶每个凌晨挑着担子路过村口时，都会顺手丢下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菜。
　　 每个晌午时分回村里，张奶奶都会看到李奶奶满面的春风。慢慢地，又看到了李奶奶满脸夏天火一般的热情。
　　 有时，李奶奶看到满脸疲倦的张奶奶，往往会多问一句：“张奶奶，家里米吃完吗？我家下午去加工稻子，帮你捎带一些。你跟着一道，上坎子时帮着推推车就行了。”
　　 “哎呀，那感情好！”
　　 如此几次，每次加工稻子回来，张奶奶都会匆忙跑进菜园，汗流满面地采摘一大把时新的青菜，双手捧着送到李奶奶家。李奶奶一如既往，程序性地客气几句。
　　 重阳过后，一天凉比一天；可是，天天都是晴空万里。张奶奶菜地里往年流水潺潺的水沟，已经渐渐干涸。平日里郁郁青青的菜地，随着树上的叶片一起开始变黄，篱笆边的几丛扁豆也耷拉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蓝天白云。
　　 那天麻麻亮时，张奶奶挑着两个半篮子扁豆，走到村口时，不知是绊了一下，还是脚没踩稳，踉跄了一下，随后慢慢站稳，接着挑着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中午时分，天暗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张奶奶慢慢地走到村口时，李奶奶正好站在门外，脸上阴沉着，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张奶奶还像平日的样子，喊了她一声，说：“唉，老糊涂了。早上一个踉跄，就忘了留些扁豆给你家。这一捧是卖的时候特意留下的。”
　　 李奶奶眼里微微一闪光，看到扁豆，随即黯淡下来，没吭声。张奶奶放下担子，把篮子里剩下的大约一两斤扁豆倒进了李奶奶门外的竹篮里。李奶奶不咸不淡地说：“这扁豆，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张奶奶也不在意，挑着空篮子慢慢地离开了。
　　 第二天凌晨，张奶奶路过村口时，在蔫头蔫脑的韭菜里拣出一把还算齐整的，悄悄留在李奶奶家门外。
　　 晌午时分回来时，李奶奶家大门紧闭。张奶奶正要离开，却看到李奶奶家屋子山墙边的草堆下，几只鸡正悠闲自在地啄食。张奶奶眯着浑浊的眼睛一瞧，鸡爪子掏的是乱糟糟的韭菜和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扁豆。
　　 张奶奶一阵心痛，眼里模糊了；叹息一声，慢慢地走了。
　　 第二天凌晨时，张奶奶挑着担子路过村口，从来都没停下过。晌午时分，回到村里，李奶奶以及常和李奶奶在一起拉呱的人看到张奶奶，眼神就开始有些异样。从此，李奶奶家拉车外出加工稻子时，似乎忘记了张奶奶。
　　 为啥呢？
　　 大白菜蓬蓬勃勃地长大的时候，有位邻居来向张奶奶讨要蔬菜时，很不解地问：“奶奶，您一直很大方。可有人却嚼舌头根子，说您小气，卖不掉的剩菜就给别人家，换取人情。这些人咋了，哪能这样损人？”
　　 张奶奶一怔，迷蒙的眼睛不知看着那里，弯着腰站了好久。
　　 大白菜正式上市了。寒冬里的一个清晨，张奶奶挑着一担新鲜的大白菜走到村口，看看李奶奶家的大门，像李奶奶这段日子的脸冷冰冰地紧闭着。看看担子里捆得一把把的白菜，张奶奶拿起一把水灵灵的白菜，犹豫了一下，放回筐子。愣了片刻，又弯下腰，再次拿起一把，嘴里轻轻念叨着，这把青菜，是丢给她家，还是不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