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悔(小说)
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旺财儿早起推开门,看见村庄变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迷蒙的双眼被白雪刺得生疼。刀尖儿般凛冽的寒风顺着他宽大的裤管和棉衣下摆钻进了身体里,就像大女儿把冰凉的小手儿放进他的胸膛一样,瞬间透心儿凉。他打了个哆嗦,缩着脖子找了根麻绳系在腰上。又回屋把狗皮帽子戴上,换上笨重破旧的雪地靴,踩着嘎吱嘎吱的过膝白雪去厢房,端了一簸箕草料去隔壁的牛棚喂牛。
拴在简易牛棚里的大母牛看见他就“哞……哞……哞……”地叫唤起来。声音里透着兴奋与期待。牛的叫声像号角一样扯开了村庄的宁静。家家户户的烟筒里开始陆续冒出了袅袅炊烟。牛棚旁边儿的猪圈里的大肥猪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把两只前蹄儿搭在一米高的墙头上,仰着脖子巴望着外面。它这一叫唤又吵醒了趴在柴草堆里的鸭子。十几只鸭子也呱呱呱地从白雪覆盖的柴垛子里钻了出来,在雪地里一边磕磕绊绊煽动着翅膀一边把旺财围住,张着嘴要吃的。
旺财一边驱赶着鸭子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屋里走。刚到门口,娘端着一盆儿冒着热气儿的猪食差点儿跟他撞了个满怀儿,猪食哩哩啦啦洒了娘一身。他连忙接过娘手里的猪食盆去喂猪。他回屋的时候,娘已经用抹布简单清理了棉裤和棉鞋上的污渍。灶台里温着半锅热水,娘佝偻着腰,一边拿水瓢往盆里舀水和棒米面儿,一边吩咐他把菜板上切碎的冻菜叶往盆里加。
娘说:“我昨晚梦见你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醒来后就发现下了这么大的雪,好兆头啊!你媳妇这两天儿快生了,这胎准是个男娃子”
旺财一边往灶膛里添棒米秸秆,一边抬头看着娘刀刻一样皱纹遍布的脸上,堆着一抹沧桑的笑容,浑浊的眸子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神采奕奕”的光。花白的头发胡乱地用一根古老的檀木簪子别在脑后,他突然有一种心酸的感觉。娘都这么老了,还这样操劳,都是他当儿子的不孝。
所谓不孝,不是他和媳妇对娘不好,而是媳妇头两胎生的都是丫头片子。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了丫头长大了都是泼出去的水儿,生的娃儿也是跟着别人家姓,只有生了儿子,才是真正的有后。
旺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默默祈祷着媳妇这一胎一定要生个男娃儿。现在,计划生育越来越紧了,村委会的外墙上到处都是白漆刷的醒目标语: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必须严格控制人口增长。谁家要想快致富,少生孩子是条路。国事家事计划生育头等事,少生优生幸福生活伴终生。新农村新面貌,生男生女一个样……
一样个屁!村长还带头儿超生呢!上半年儿村长老婆为了躲避计生办的人来检查,挺着大肚子连夜逃跑了,直到三胎生了儿子才抱回来。计生办的人一看已经瓜熟蒂落了,只好把村长的官儿给撸了,开了五百元的罚款了事儿。要知道五百元可是一个庄户人家一年的收成啊!面对那么大一笔天文数字的罚款,村长眼皮儿都没卡吧一下,把家里唯一的一头母牛牵集市上卖了交了罚款。村长都说,这年头儿,有人就有了一切,攒再多钱也不如攒个喘气的。这才是活财路儿,有了传宗接代的日子过得才有奔头儿。
娘把一盆拌好的鸭子食递给他:“别在这愣着,你去把鸭子喂了,把院子里的雪扫了。”旺财答应着转身走了出去。鸭子们认识他手里的红盆子,一看见他端着红盆子就兴奋地向他围拢过来,抻着长脖子叫得欢实。有几只笨的被雪拌倒在雪堆里,瞬间被雪覆盖了,又立刻滑稽地扑棱着翅膀钻了出来,轱辘着跌在他的脚下。旺财把鸭食盆放下,鸭子就争先恐后的抢食起来,场面跟打仗一样激烈。
旺财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他看见四岁的大女儿朵朵披着红棉袄趴在玻璃窗上用嘴哈着气,几口就把布满白霜的窗玻璃哈出了一个透明的洞,然后就伸出手指顽皮地在玻璃洞上画着圈圈,越画圈越大,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她那张胖乎乎的苹果脸儿。他冲女儿笑了笑,开始低头除雪。先用簸箕推出一条雪路,一直推到大门口,再折回来用锹把贴近地皮的一层薄薄的雪除起来扔到墙根下,墙根下立刻就陷进去一条不规则的蜈蚣一样的泥污带。
正干得起劲的旺财突然一甩手把身后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扒啦倒了,回头看见穿着红棉袄戴着红围巾的大女儿倒在雪堆里冲着他没心没肺地笑。他也笑了,刚张开嘴一股凉风就钻进了嘴里,把他的牙齿冻得生疼。
他连忙扶起了女儿,一边儿帮她拍掉身上的雪一边哈着气说:“朵朵,快回屋去,外面冷,别冻感冒了。”“我不冷,妈妈说让我帮你除雪,我不回去。”朵朵一边奶声奶气地说一边抬起脸看着她。圆圆的苹果脸上两个小巧的酒窝一说话就若隐若现,大大的眼睛,闪着固执的光。他忍不住伸手在女儿的脸颊上亲昵地掐了一把。
“好吧,朵朵长大了,知道帮爸爸干活了。他把朵朵的围巾重新围了个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朵朵带着棉手套拿着小铲子在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扬着雪。被她扬起的雪花轻盈盈地随风盘旋着,有些雪花俏皮地钻进了旺财的脖领子里。他冷得打了个激灵,回过头亲呢地骂:“小坏蛋,等我揍你!”朵朵扔了小铲子,咯咯笑着跑开了。
旺才招手叫回朵朵,拿着大铁锹,三下五除二就用雪给她堆了个大雪人儿,用鸭蛋壳贴上胡萝卜片做眼睛,把红色的鸭食盆扣在雪人儿头上当帽子,把女儿的小铲子插在雪人儿身体里当手臂,一个憨态可掬的大雪人儿就诞生了。朵朵围着胖胖的大雪人欢呼雀跃。
二
娘佝偻着身子站在屋门口喊吃饭。旺财和女儿答应着往屋里跑。刚进屋,他媳妇淑琴就哭天喊地的叫唤肚子疼。旺才娘进屋一看羊水都流出来了,赶紧喊:“旺财,快去村东头请姚婆接生,你媳妇要提前生了。”由于激动,娘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姚婆是村里的土医生,祖传会接生,十里八村的接生都找她。
旺才深一脚浅一脚地领着姚婆踏着大雪回来的时候,媳妇正在炕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接生婆来了,娘的心放下了,转身出去烧热水,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喃喃自语:“老天保佑我们刘家吧,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啊!这样我们刘家就有后了,我也有脸对旺才他爹交待了……”旺财爹死得早。旺财十一岁那年,旺财爹冬天去跟村里人凿冰窟捕鱼,掉冰窟里淹死了。她就开始守寡了,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娶了妻成了家,现在就盼生个传宗接代的了。
哇……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姚婆在里间大声喊着:“生了生了!”旺才听见生了喜出望外,抬脚就要往屋里闯。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姚婆说:“又是个女娃子。”
他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僵在那里了。脚下似有千斤之重,他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了,心里一阵冰冷和绝望。
娘端着一盆热水在他身后,看见他如同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娘手里的水盆掉在了地上,水花四溅,屋地上冒起腾腾热气。娘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门框,旺才回头望娘,娘脸上的皱纹瞬间垮塌了下去,眼里神采奕奕的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灰暗的空洞,娘像被抽空了筋骨一样软塌塌地顺着门框溜到地上,瘫成一团。
他忙跑过来扶住娘,娘老泪纵横的容颜一下子又苍老了很多。她伸着枯树枝一样青筋暴露的手,在空气中划拉了两下,死死地拽住了旺财的衣袖,颤抖着说:“旺才,这个女娃子咱不能留着,必须马上送人。”旺才吓了一跳,伸手捂住了娘的嘴。他胆颤心惊地摇了摇头,就怕媳妇听见娘的话会伤心。
娘抹了一把老泪,咬着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斩钉截铁地说:“旺才,今天这个事儿你必须听娘的!”
旺才懦弱地蠕动了一下嘴角儿刚想反驳,旺才娘已经决绝地转过身子,麻利地给淑琴冲了一碗红糖水端了进去。娘和姚婆一起走了出来,多给了姚婆五十元接生费,其实就是封口费。
旺才郁闷地吐出一口浊气,心被厚厚的积雪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使劲挤出一抹苦笑,撩开黑底红花的门帘儿走进里屋。媳妇正躺在炕上抹眼泪,被生产的阵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旺才心疼地抓住了媳妇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孩子躺在媳妇身边,被一条崭新的小花被儿包裹得规规矩矩,安静地躺在一边。小家伙儿长得粉雕玉琢,睡得香甜。旺才忍不住用手指碰一下孩子的脸蛋儿,小家伙儿嘴角抽畜一下,似受了惊吓一样张开嘴闭着眼睛哭了起来。媳妇伸手示意他把孩子抱过来,虚弱地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
娘端着五个刚煮好的鸭蛋和一碗金黄的小米粥走了进来。把东西放在炕桌上,转身对媳妇说:“淑琴,来吃点儿东西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把身体养好了,咱再生一个,下一个一准儿是男娃子。我都找人给旺财算过命了,他这辈子绝对有儿子命的。”娘的语气里温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固执,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着斩钉截铁的坚决。
“娘,对不起……我让您……”淑琴端着粥碗眼泪就下来了。她是一个善良朴实的庄户女人,没有什么花花绿绿的心机,从结婚进了这个家门儿,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对婆婆一直毕恭毕敬,平日里婆婆当家,她一直任劳任怨、低眉顺眼的守好媳妇的本分,从不多言多语。
她娘家嫂子连生了两个男娃子,在她娘面前腰杆儿挺得溜直,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生了儿子就是这个家庭里的功臣。可是她呢?结婚的时候,他爹娘瞧不起家境贫寒的旺才,是她以死相逼非要嫁的。
她出嫁那天,娘叹着气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儿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把一对儿祖母留下的银镯子背着儿媳妇悄悄塞给了她。她的心里暖暖的,觉得娘还是疼她的。
她渴望也像嫂子一样生两个男娃儿给婆家壮壮人气儿。老公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可是,她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旺才和婆婆虽然没有责怪她,但是她这心里还是油煎儿似的愧疚啊!婆婆眼里的失望白雪一样儿明晃晃地刺着她的眼睛,刺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刺得她喘不过气来。
生二丫头的时候,二胎指标没下来就是超生,被大队计生办罚了二百元,她疼得心惊肉跳的,前几年的二百元可是一个庄户人家儿一年的总收入啊。不交罚款计生办的人就来牵牛、抄家、扒房子,那场面跟土改时贫下中农斗地主一样激烈,谁受得了那份儿折磨和羞辱啊。听说今年超生罚款已经涨到了五百元,真的是越涨越高啊,可是家里除了一头牛一头猪几只鸭子外什么都没有了,拿什么交罚款啊……想到这,淑琴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一样向她袭来,她手上的粥碗似有千斤之重,尽管她已经饥肠辘辘,面对着热腾腾的小米粥,却再也没有了咽下去的欲望。泪珠子断了线儿一样掉进了粥碗里。
旺才娘忙接过媳妇手里的粥碗,满脸慈爱地说:“淑琴别哭,坐月子的女人是不能哭的,要不以后眼睛疼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啊。生了丫头你也不用悲伤,一切有娘顶着呢!”她把粥碗重新递到了淑琴手中。淑琴用手背擦了把泪,听话地端起粥碗开始喝粥。
旺财和朵朵一人拿起一个鸭蛋剥蛋壳儿,他教女儿在桌角把鸭蛋轻轻一磕就应声碎了,然后放在炕桌上用手压着一滚,把蛋壳全部滚碎,再用手剥皮,整张蛋壳就全部下来了,干净利落。雪白的鸭蛋青儿颤微微地冒着热气儿,嫩得像婴儿的脸蛋儿一样爽滑,旺才把鸭蛋放进媳妇的碗里。朵朵的鸭蛋儿虽然也是按着爸爸的步骤剥的,但是她人小指甲尖,剥出来的却是带着麻子坑儿的。她也学着爸爸的样子把剥好的鸭蛋放进妈妈的碗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使劲地咽着口水。
淑琴把鸭蛋又递给了朵朵:“这个妈妈奖励给朵朵吃吧。”旺才刚想阻止,朵朵却说:“妈妈,那我就留给多多吃吧,她一会儿睡醒了就会饿的。”小小的人儿懂事得让人心疼,旺财和媳妇的眼泪瞬间又下来了。多多是她们的二女儿,今年两岁,生她那天娘说丫头多多,就叫多多吧,就此打住,下一胎一准儿生男娃儿。
三
三女儿满三天儿的时候,娘关起门儿来跟媳妇谈了半天话。傍晚的时候,姚婆领来了一个穿皮衣外套喇叭裤的中年女人,女人围着厚厚的红色马海毛针织围巾,戴着金丝眼镜,眼睛很漂亮,右眼眉毛里有一颗痣,笑起来温文尔雅。她把五百元塞给淑琴说让买点东西补补身子,抱起女儿就要走。
淑琴哇的一声哭了,她把陪嫁的银镯子从手腕上撸下来一只塞到女儿的小花被里,又把钱塞到小花被里说:“这钱留给孩子买奶粉吧,镯子是我送孩子唯一的念想了。我只有这个了,求求你替孩子收下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
中年女人的眼睛湿润了,她握着淑琴的手说:“大妹子,你放心吧,孩子到了城里就是城里人了,我不生育,一定会待她如亲生。肯定比在你们家享福多了,什么都不会缺着她的。”
她从见到孩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她觉得孩子跟她有缘,在她的怀里就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儿。
旺才眼巴巴地看着中年女人抱着孩子上了一辆停在村口的小汽车儿,车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他最后看到的是女儿鲜艳的碎花被儿和女人脖子上艳红的围巾,那红分外刺眼,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把剔骨刀一样,把他的心剔得鲜血淋漓。他泪眼婆娑地望着小汽车喷着尾气跑远,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团团缭绕的烟雾。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他的目光终于挣断了远去的小汽车,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他疼得捂着心口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