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烟火】求学三里畈(散文)
四十多年前,我是一个辍学在家务农的楞头男孩,黝黑的皮肤,清瘦的身材,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年龄只有16岁的少年。那时,我只读过四年小学,喜欢读书,却因文革停课而终止了学业,渴望读书成了我的梦想。母亲见我有时在家一个人默默地翻着已经读过的书本,一幅黯然神伤的样子,心里非常难过。
一、入学
求学三里畈,是我人生最难忘的一段经历。说起这段经历,得从我初次遇见招生老师说起。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天,我随父亲来到县政府招待所一间房子里,只见老师坐在床边,朝我微微地笑着。这时,老师对我父亲说,是这孩子吗?
父亲回答:“就是这孩子。”
老师面对我,微笑着问:“你想读书吗?”
面对陌生的老师,我有些紧张,听到老师问话,我像小鸡啄米样,连连点头说:“想,想,我想。”我回答得如此恳切,就像害怕老师不要我一样。
老师接着说:“那好,你写个自传吧!”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听到“自传”的字眼,什么是自传,我一时懵了。老师见我呆如木鸡的样子,也许他也认为一个乡下孩子,怎么会知道“自传”这个人事管理体制中的专有概念呢!
老师平静地对我说:“就是写个你家庭情况和自己的经历的说明。”
听了老师的提示,接过老师给的纸和笔,我趴在桌上,不加思索地写好了自传。我能这么快地向老师交出自传,应该得益于读书时爱写作文的结果。
老师正在严肃地看着我写的自传时,这时,我的心里,像敲起了小鼓一样,咚咚地响了起来,直到老师看完自传,评价说:“不错,字儿也写得工整。”听到老师这么好的肯定,我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
次年春的一天,吃罢早饭后,我身着黑色棉布衣服,脚穿解放鞋,怀揣着母亲给的几元零用钱,挑着木箱和棉被,别过流着眼泪为我送行的母亲,走了三十多里路,前往县城搭车去学校报到。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独自离家,衣领上还留有磨破的小洞,裤腿上还有几点未洗净的泥巴,胸前口袋上别着父亲刚买的自来水笔,耳听着汽车车轮碾着沙石公路发出的沙沙声,眼望着车窗外急速往后倒退的树木,就是这百多里弯弯曲曲的公路,让我的人生发生新的转折。
当时的黄冈地区卫生学校,是一所中等卫生专业学校,校址设在罗田县境内的三里畈。三里畈位于大别山南麓,四周山脉相拱,巴水河从畈中而过,中间是块方圆三四平方公里面积的盆地,所谓三里畈,大概名出如此。当时的卫校就设在河西的山边。经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的目的地,即当时简称的“三里畈卫校”。
我们这批新生是文革复课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都是没经过考试而推荐入学的,文化程度有初中或小学,年龄最大的近三十岁,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其身份有农民,有学徒,还有赤脚医生,真是五花八门,参差不齐。整训结束,每个学生都向校方交了一份思想汇报,内容主要是如何端正入学态度,遵守学校纪律,不负人民重托,学好专业知识,报效祖国和人民。写的虽是认识和态度,但交的应算是一份保证书。
我们这届学生属于黄冈卫校71届,设有中医、妇幼保健和药剂三个班。因为推荐入学时,没有选择专业的自由,我是被莫名其妙的裹进了药剂班。从此,黄冈卫校71(三)班这三个数字,成了我人生一个特别的符号。
那天,全班学生首次集中到教室时,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面相觑,都不做声。虽然彼此生分,却也感到很新鲜。那些情窦初开的大男孩,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女生,让人感到好笑,也许他们正在心里比较着哪个女生最漂亮。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开始的一段相处中,男女生自分群体,互不搭话。就这样一群来自各地的学生,我与他们共同经历了两年的同窗生活。
二、受业
开始上课了,我们接受的第一堂课是解剖生理学。铃声响过,只见一位体型微胖、态度和蔼的女老师走进了课堂。老师微笑着作了自我介绍,接着严肃地表明她是我们班的班主任,这就是我第一次认识的徐老师。
学生们开始哄哄地热闹起来,有学生问:“老师,怎么没有发新书啊?”
看来,提问的学生象我一样,因为文革停课,自然好久没有见过、闻过那光鲜且带有墨香味的新书。这时,只听老师说:“你们这届学生暂时没有新书可发,只能发刻印的讲义。”
“什么是讲义?”又有学生提问。
也是啊!我们这些原本应该继续接受普通教育的孩子,只知道语文、算术之类的课文,哪里听说过“讲义”这词儿。
老师好不容易平息学生的吵闹后,说:“‘讲义’就是每堂讲课的内容!”后来才知道,那时还处在文革时期,医学教材编写已经停顿,很多学校也没复课,所以根本无正规教材用于教学。
徐老师开始讲课了,她将一摞印有字迹的纸,让前排学生向后排传递。这就是我第一次接触的讲义,只有三页纸,我对纸上的内容没大注意,倒是被纸中那一笔漂亮的仿宋钢笔刻字感了兴趣,呆呆地注视了好久,直到老师将教鞭往黑板上敲了一下,我才聚精会神地开始听课了。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就这样每上一堂课,老师就先发几张讲义,有些学生还没掌握好讲义中的内容,讲义却已经丢失或撕破了。
我对第一堂的解剖生理学课印象很深。那堂课,徐老师首先讲了解剖生理学在基础医学中的位置和学好这门课程的意义。为了加深学生对人体解剖的初步了解,老师带我们来到了解剖室。当我们进入解剖室内,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味扑面而来。这时,老师招呼学生围到一解剖台前,随手揭开解剖台上的厚胶被,幽暗的灯光下,只见一具赤裸的尸体呈现在我们面前。老师时而揭开尸体的皮肤,和肌肉组织,时而扒拉着尸体的内脏,边指点边讲解着。面对这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只有大胆的学生近前好奇地观看,小胆的女生则躲在人堆里,身体不停地颤抖。后来,每逢学校食堂有红烧肉时,调皮的男生故意挑起解剖室的话题,让女生一看见红烧肉就呕心起来。
因为我的文化基础有点差,要想学好医学知识,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第一天上课的时候,看到讲义上就有很多不认识的字,更别说理解其中的一些医学词语。为了解决这种窘况,我用仅有的几元零用钱,去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利用下课和晚上时间,一个字一个字的查找,再在不认识的字旁边,注上该字的同音字,真是勤能补拙,大约一个学期后,认识的字数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两倍多,由此也夯实了自己的文化基础。
记得第一次上化学课时,一位中年男老师走上了讲台,他用目光扫视着教室的学生,当我与老师的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惊喜地看到他竟是将我招到卫校的周老师。此时,我心里不免一阵激动,脸儿也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望着有过相识的老师。周老师也看到了我,示意地点了下头。自这次看到周老师后,我对他有种特别的亲近感,
有一次,周老师关切地问我:“你的学习跟得上吗?”
听了老师的问话,我面带愁容,无奈地回答:“化学太难了。”
周老师说:“是啊,学化学起码得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你这个文化程度确实难掌握化学这门课。”
后来,周老师教了我一个蛮办法,就是死记硬背,记熟所有的化学元素符号和化合价,多抄写化学反应方程式等等。虽然化学这门课很难,可我对这门课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每上化学课,我专注地听讲,每当周老师准备或处理实验用品时,我立即给周老师帮忙。就这样,周老师也很喜欢我这个对化学有兴趣的学生,有时,还专门给我开了小灶,使我的化学成绩慢慢地跟了上来。
教我们专业课的女老师姓吴,上海人,早年毕业于南京药科大学。吴老师讲课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学生听得很入迷。有一次,一位同学请吴老师用上海话讲课,老师真的用吴越方言讲了几句话,然后问:侬讲的,你们听懂了吗?学生们好笑的连连说,听懂了,听懂了。吴老师的专业造诣很深,从化学到物理,从药理到药剂,可以说是无所不精。后来,学生们知道吴老师原是大学老师,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打发到这山沟里教中专课。
有一次,吴老师与同学们闲谈,她说:“像你们这样学的专业课程,只算是药学专业知识的皮毛而已,不过这点皮毛知识,可以应付你们今后的实践,希望学生们今后在工作中,还是要好好地自学,补补今天的不足。”
后来,我在工作中,确实凑齐了高等医药院校药学专业教材,发挥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学完了这些课程。在学习过程中,确实体会到先前吴老师说过的话,学习药学这门专业,必须有很好的数学、物理和化学基础,其难度之大,不亚于医学专业。
带我们这届学生的老师中,还有一个对我印象很深的徐老师。徐老师每次讲课时,很少站在讲台上,而是一边在教室过道上来回地走着,一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授课,学生们一边专心的听讲,一边将目光随着老师的走动而游动。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徐老师每讲一堂课前是来自农场,讲完课后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有一次,我和几位同学去南湖农场收割稻谷,抵近农场时,看到了老师在农场住的矮屋真像是牛棚。晚上,我们和老师住在一间屋子里。
有一天深夜,老师独自坐在屋外的草垛上,仰望着星空。我悄悄地来到老师面前,问:“老师,你在看什么?”
老师说:“我在数星星。”
老师的心里真是在关注天上的星星吗?望着老师黝黑的面容,少许花白的头发,还有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心想,一个正处中年的人,怎么这么苍老啊!
我们是药剂班学生,自然要上中药炮制课。至今,还记得这门课第一堂课的情景。那次上班课铃响,学生走进教室后,只见讲台两边放了张长凳,长凳上装了把铁刀,其它处还放了铁锅、筛子,簸箕之类的东西。同学们望着这些东西,纷纷议论了起来。有的说,难道要我们学做饭不成。有个男同学开玩笑说,肯定是的,这筛子、簸箕是女同学学的,将来她们做媳妇用得着。众同学被他的玩笑惹得大笑起来。这时,班主任带着一个乡村老大爷样的人走进教室。班主任说,这就是你们班的中药老师,以后的课程归他上了。这位老师也没注意学生们惊讶的目光和表情,嘴里哼哼了两声,也没作自我介绍,更没见他拿着讲义,只见他胯子一翘,立马骑在凳上,手握刀柄,从怀里掏出了样药材,往刀口上一塞,嚓嚓几下,如纸般薄的中药片从刀口边飞出。其实,我是见过药师切药的,此时,不得不佩服这位老药师刀工的厉害。老药师切完药,这才说起切药是中药剂的基本功,接着讲了切药的姿势,切刀的保养等等。老药师说完了切药,又端起了筛子,往筛子中倒了些药材,只见他左手掌住筛子的一端,右手托起筛子的另一端,随着他右手不停地旋转,筛中之物也旋动起来。老药师边筛边说,筛药就是这样筛的。药筛完了,老药师往簸箕中又倒了样药材,双手操起簸箕,簸箕的一边贴着他的腹部。这时,只见他屁股往后一翘,肚子往前一挺,簸箕稍向上一扬,簸箕中的药材竟抖得离开了簸箕表面老高。老药师边有节奏地摇动着身子,边说着簸药的动作要领,学生们一时看得云里雾里一般。老药师做完所有操作动作,也不问我们学熟了没有,二话没说,就走出了教室门,自此后,再也没看到这位老师来上课了。
我们除了学本专业课程外,还附带学了点临床医学知识。说是说临床医学,却没上临床课,而是直接赶鸭子上架,从甩体温表开始,接着学抹紫药水儿,用听诊器、注射器等等。学医学抢救时,老师倒是一杆子到顶,首先让我们知道人若快死了,瞳孔是怎么样的,呼吸是怎么样的,脉搏是怎么样的,掌握了这些体征,就要开始抢救了。教抢救课也是现场进行的,老师叫了位学生躺在讲台上,教我们怎么做人工呼吸。还别说,老师讲的这些临床基本操作,我在以后的巡回医疗中,在水利工地当保健医生时,在还真用上了。
卫校除了理论课外,还有实践课程。在入校第二年下学期的一个秋日,老师带我们去大畸山去采药。大畸山距三里畈二十多公里,与麻城县境毗连。那天,全班学生打着背包,举着红旗,唱着歌曲,浩浩荡荡地往大畸山进发。开始一段路程,大家兴高采烈,一路说说笑笑,快抵达目的地时,学生们已是筋疲力尽,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
大畸山到了,我们落脚的地方,是个三面环山,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这时,小村子里一下子涌来几十个山外来客,让好客的山里人真的为难了。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同学们只好打地铺或睡在木楼上。
秋日的大畸山,山下乌柏叶嫣红,金黄的野菊开满山坡,密林中小鸟儿在唧唧鸣叫,乳白的云儿飘在蓝天上,几座山峰紧紧簇着山下的小山村,太美了,真的太美了。这个美丽的大畸山,确实有很丰富的药材资源,在一个多星期时间里,经随行中药老师指导,让我认识了几十种中草药,见识了一门新的药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