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树的愤怒(小说)
火车准备开动,车窗外一阵喧哗,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地赶到,与工作人员吵嚷了几句,还没等检票员看清楚他的票,便硬生生地挤上车来。他把行李“叭”地一声扔在行李架上,坐在我对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穿着一双解放鞋,披着一件厚外套,这身装扮显然不合时宜。季春时节,谷雨一过,南方的天气有些闷热。他的鞋子和裤腿沾满了尘土,仿佛走了很久的路。坐了片刻,他脱掉外套,拍了拍口袋,摸出烟,点燃,一口接着一口,“吧答吧答”地抽了起来,直到烧到过滤嘴处,使劲地“嗞”上最后一口,他才把烟头扔在脚下,踩住左右旋转,碾成薄条。火车上明文规定不能抽烟的。车厢过道散落着烟蒂、瓜子壳、塑料袋等,没人管这些。我很不高兴他不征求我的意见,便对着我吞云吐雾起来,隐隐约约地,我又闻到了他的鞋散发出来的气味。看着他面色灰暗、双眉紧锁的样子,我站了起来,到各个车厢去游逛。
我的目的地是苏州,2002年的火车还没有提速,这一趟旅程要30个钟以上。几个钟后,我回到原处,坐下假寐。他的鞋子的味道,使我想了曾帮我拉过木材的马夫,或许我可以跟他聊聊,但他此刻微闭双眼,我不好打扰他。车厢里飘荡着一股混合着汗渍、鞋臭、方便面的味道。我起身到车厢的连接处取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回到座位上,“滋鲁鲁”地吃了起来。他在对面不停地咽着口水,现在是晚餐时间,他却一动不动,想必是手头拮据。我吃完方便面,拿出一盒饼干,掰开一半递给他,“尝尝吗?”他看了我两眼,确定我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后,接过去就塞进嘴里。
我们聊了起来。原来他此番外出是为了躲债。在我殷切的追问下,他道出自己的身份,他名叫覃八,是个木贩中的“九八佬”。在我的印象中,他们这些人消息灵通,巧舌如簧,拿着老板的本钱,到处去交易木材,成功后拿上一笔丰厚的佣金,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我跳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想不到竟在这里相遇。”他疑惑地打量着我,问我做的是什么生意,为何也在这趟车上?看着窗外飞驰而去的景物,往事在我脑海慢慢回放……
太阳还没有升起,露水正浓,行走在树林中,我们的裤腿都被打湿了,一股凉意沁入肌肤,我禁不住要打个喷嚏。就在停下脚步,仰首望天,然后弯腰打喷嚏的瞬间,我感觉有个影子在树梢周围一闪而过,我大呼一声:“谁?”同行的三人被我这一行径震住了,我爸说:“这一大早的,你高声大叫什么?”我看了看,除了在我们不远处飞翔一直跟随着我们的鹧鸪有点怪异外,四周的树木、从树枝上扑腾出来的小虫都很平常。一行四人,除了我和我爸,还有两个熟悉山地分界的老人。这地界标识很重要,就有人为此吃过亏。其中一个老人说:“这山有灵,地有神,树有精,我们上山做事要有敬畏之心,不要惹恼了神灵!”我们此行目的,估算宏村连绵几个山头的树木。对于一个精明的木贩,山上走一圈,一棵树能截成多少节,一个山头的树木折合多少方,心里已有了底数。在太阳把第一缕光线射进树林时,我们已完成了大致的估算,走在返回的路上。
当天赶往宏村,与村中代表商讨这笔交易,价格为9万元。因为一时还未能备齐这些资金,只交了一部分订金,并作口头协议。考虑到工作一旦展开,需有提供资金援助的合作伙伴,经过熟人杨五介绍,一名叫章桂菡的老板有意和我们合作,传闻她很年轻。她从田陇镇来,打算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
她是骑着马来的。我在门前的大树下休息,忽然听到一阵达达的马蹄声,转头一看,有人往我家赶上来,马后面拖着尘烟,她腰间的束带和头发一起飞扬,煞是好看。就在她靠近我的时候,马竟然还没减速,马还没停她就跳下。别人下马,大多数是马停稳后,抓住马鞍踩住马镫下来,即使个别性情急躁的人,从马上跳下来,也要向前冲几步。她下马的姿势吓了我一跳,原来以为她会往我这边摔过来,我赶紧起身准备接,而她却如一朵云,落在地上,被风吹着轻轻向前移了几步。我没接到她,却迎来那匹没停下的马从我身旁掠过,我脸色变得惨白。那次从相思崖回来的路上,打起了雷,我骑的马受惊,狂奔起来,我想起那个马拖死马夫的事故,把脚从马镫抽出,就在那一刻,耳边呼呼风响,天地为之旋转,我被抛到了淤田里,身体多处挫伤,从此见马都敬畏三分。她见我这副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听说你养了一匹马,你不是喜欢马吗?”
“真是佩服,你骑马技术这么好!我是有一匹马,可我现在连摸都不怎么敢摸它!想不到,木材圈也会有女汉子,巾帼不让须眉啊!”
我把她请到家中交谈,这是我一贯的作风。许多木材商出自农家,往往带着农民的作风,过于斤斤计较,而把他们请到家里来,杀鸡宰鹅、捧出自酿美酒尽情款待,兴致高涨处与他们攀亲认宗,说来说去都成了亲戚,即使是八辈子攀不着关系,也认义父义子、结金兰之好……经这么作弄之后,木材商们变得豪气冲天,原来坚持的许多东西都不再坚持了。
她给我家每个人准备了精美的礼物。她送我爸一个雕刻精良的烟斗,送我妈一把清香扑鼻的木梳,就连大嫂腹中的孩子也准备了玩具,她说:“一看大嫂这面相,肚子这么挺,我猜一定是个头脑机灵的男孩。”大嫂乐得半天合不拢嘴。她送给我的,是一本书,书名叫《草叶集》,我胡乱翻了几下,笑了笑把它收下了。
酒酣耳热之际,我妈站起来举杯,说要认她做干女儿。我妈不赞成我们认义父义子义兄弟,她觉得这是我们酒喝多了乱来。今天主动认女,一脸期盼,看出她内心的真诚。章桂菡站起来,晃了一下眼前那杯山葡萄酒,慢慢喝下去,不一会,她白皙的脸一下子变得透红,仿佛喝下去的是火,从她的脸一直红到颈根部。我妈特别高兴,连喝了两杯酒,喝得我爸直瞪眼。
我尾随我妈到厨房,说:“妈,这是逢场作戏,你不要假戏真唱啊!”
我妈说:“这女孩长得俏丽,说话又中听,我一看就满心喜欢,我不管你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唱也好,真戏假唱也好,我认定了这个女儿了,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
我急得直跺脚:“唉哟,我的妈呀,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哟!”
这时,宏村代表来到我家,把原先的订金放在桌上,他们的眼光有些闪躲,说:“宏村的木材暂不卖了,容我们回去协商好后再作决定。”
我爸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我们说好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呢?”
宏村代表说:“你别见怪,二组村民还未协商好,我得去做他们的工作,要不然,到时有了争议,吃亏的也是你们。”宏村山地尚未分到户,树林属于集体财产,如果真有争议,是不宜买卖的,所以代表说的也不无道理。
这是我们所始料不及的,他们能说出这些话来,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搞鬼。“大家有事好商量嘛,你们回去再做做二组村民的工作,如果能拿下宏村的木材,我们是不会亏待你们的,你们看怎么样?”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说:“那是当然,有必要的话还得请个行家来估算估算。”听他们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宏村村民有争议只不过是个托辞而已,他们是嫌我出的价钱低,到手的肥羊就这样飞了?
夜色降临,我妈对章桂菡说:“我等会去准备你的房间。”
我说:“妈,你留人家一个大姑娘在我们家过夜,这样不好吧?”
我妈说:“去,去,去!你说什么呢,我不是刚认个女儿吗,女儿在自家过夜,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我还是想回去了。小哥,麻烦你送我一下。”
我说:“只怕我骑术不精,等下翻到沟里起不来,到时你还得送我回来?这山路豺狼野猪未必真遇得上,鬼怪树精就说不准了……”
我妈一只手拉着她:“别理他。这天黑路远,你要是回去,我们真放心不下。”另一只手拿着扫帚要打我的样子,“少废话你!”
我妈对她说:“这乡村夜色,也是很美的。”
也许是很美的乡村夜色让她动了心,她说要到楼顶上去看看。
我家的房子是二层砖木结构,楼梯走上去咚咚直响。
我妈朝我努努嘴,我知道我妈的意思,叫我带路上去。我在前面咚咚走了几步,回头往下一看,我妈盯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只能等她走上来,她走上楼梯的姿态很轻柔,像一只猫没有响声,又像一朵云慢慢飘上来。我伸出手,她抬起头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我手上,然后半认真地说,“不得乱来喔!”我一笑,拉着她走上去。
我说:“你太小看我了,我虽然没读过几天圣贤书,不懂得柳下惠是教书先生还是侠客,但……”
“但什么?”
“但也不至于那么容易上当。况且……”
“况且什么?你不要老这样说半句话,好不好?”
“况且你是我妈的干女儿,你就没有想过把我当哥哥吗?”
“算你还会说话。”她甩掉我的手说道,“总会有一天是你上当的日子!”
打开顶层的门,风吹过,送来由远及近的松涛、长竹的摇响,小溪的流鸣,夜虫的鸣叫,响声轻微,也只有在这山野的夜里才能听见。她执意要爬上房顶,好吧,我经常爬到上面去。云破月出,星星稀疏,田野可见,山脚下映着两三处灯火。
房顶上堆放着六七个盘子,除了一株仙人掌外,只生长着另外一种植物。她指着那植物问我:“那是什么?”
“我们这里的人叫它‘落地生根’。”
“落地生根。好名字。”
“它的一株叶子能长出十几株幼苗来,一待成熟便脱落,在所能达到的每一寸土地上扎根。”
“这么说,它生命力很顽强。你什么时候种的?”
“我七八岁的时候。”
“你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种花?”
“那时我种下了兰花、野菊花、太阳花、美人焦、芦荟、还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落地生根’是生命力最强的,好多年来没有给它们浇过一滴水。有些花太娇气而不能生长,有些花在干旱中衰败,有些花却是在地盘的抢夺中慢慢被挤掉的。”
“哦,‘落地生根’太野蛮了,把花盘都占完了,它活着就不让其它植物活,就像某些人一样贪婪!要允许其它一起共存生长,五彩缤纷地绽放,才是美丽!”
“我觉得这才是大自然的规律,适者生存,优胜劣汰!”
“说正经的,你有没有想过,砍树会影响我们的生存环境?”
“不会的,这地方的降雨很充沛,树木会很快长出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棵树要生长多少年才能长成参天大树?二三十年,甚至上百年。砍伐一棵树要用多少时间,两分钟还是三十秒?只怕树木的生长赶不上砍伐树木的速度。”
我沉默了一阵,慢慢打量起她来,“你不也是来伐木的吗,想这么多干什么呢?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哪个去砍树,砍树不辛苦、不操心啊?”
“就算为生活所迫,也不能无节制去砍伐树林啊!你知道的,田陇镇古松村发生过山体滑坡,正是由于后山的树被砍完了,植被破坏严重造成的。你们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如果继续砍伐下去,极可能重蹈古松村的覆辙!”
“你是来劝我停手的?”
“对!”
“奇怪了,前段时间你不也是把东村的一片山林给砍了吗?”
“那是他们毁坏了原林后在原地种植了四年的速生桉,速生桉和‘落地生根’差不多,抢占资源,土地肥力下降,原始植被受到严重破坏,引发土地贫瘠,到时再引种其他植物根本无法存活,山体滑坡、洪涝灾害就会发生。我砍树的另一个目的是加入你们,争取你们这些木贩的信任。我到你家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观察很久了,发现你和他们不同,你砍树,比电线杆小的树统统留着,树苗极少踩踏到。你应该会协助我。”
“你观察得很仔细嘛!但我为什么要协助你?如果我说不呢?”
“这个由不得你!前些日子你干嘛要到凌晨5点才拉木材去卖?别人可能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你办了10方的运输证却运了50方的木材!这只是一方面而已,我还可以再说些相似的事例吗?”
她的话使我一惊,暗暗想道,杨五这个老江湖怎么给我介绍了这么一个人物,这不是让我为难么!我说:“哦,你把我吓得不轻。原来你是来拆台的!你不怕我现在就把你打出大门,交给外面荒山野岭的山猪野狗?”我举起双手做一个准备掐她脖子的动作。
“我看你不会!”她似乎一点都不紧张,把我的话当儿戏,笑着看我。
“你说说,你是不是森林公安派来的?既然我不能把你怎么样,那你拿出手拷来把我拷走吧。”我没折了,把双手握拳并拢伸到她面前。
她一巴掌打在我的双手上,迫使我收回双手,“只要你肯协助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留得住绿水青山,就是留得住金山银山!你要相信,我们在做正确的事情!”
“就凭你?”我有点生气了。
不等她起身,我就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挺郁闷的是,平时我做事自以为谨慎,还是有把柄落入别人手中,本以为找来一个合作伙伴,没想到招来了一头母狼。
鹧鸪从远处飞来落在附近,有两三只在我窗前停留了一下,我听到她房间里传来口哨声,鹧鸪扑扑飞起的声音,然后,这些声响都归于沉寂。许久,我才进入梦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