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相遇(小说)
一
闭上眼,十年的婚姻生活便点点滴滴浮游而上,清晰地呈现在张红梅的脑海之中。十年如梦,再回首却清晰如昨,它总是不自觉地钻进她的脑海之中,点点滴滴,而后汇集成一张模糊而又生动的画面。画面上一男一女赤裸着身躯在床上纠缠着,如蛇一般,却看不清面容。十年,一些人的面容渐次模糊,而那些事却铁钉一般深扎于她心底,直至锈迹斑斑。
十年前,张红梅是幸福却又不幸的,她有一个完整和看似幸福的家庭,然而作为一个女人,结婚三年了,她却还未生下一儿半女,一度在别人眼里,她几乎成了一只有着满身漂亮羽毛却不能下蛋的母鸡。她看着别的女人生完孩子后便如母鸡下蛋一般拍打着翅膀一跃跳到墙头的高处,咯咯咯地叫唤个不停,声音嘹亮而又清脆,听在而里却是满耳的扭捏与炫耀。身边同龄的女人都一个个升级成为了妈妈,而她却只能沉默不语,把满肚子的委屈与苍凉吞进肚子里去。作为农村出身的她,她深知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时刻都存在着被提前宰杀的可能。
张红梅摸着自己的肚子,仿佛自己成了一块干瘪的盐碱地,无论老公如何卖力耕耘,都难以看见赏心悦目的收成。老公杨建明在一家公司做经理,她则在一家公司担任广告部主管,对于自己迟迟不曾怀孕,倒是一脸理解的表情,不时劝解她不要胡思乱想,迟早会有的。杨建明越这样说,她愈加感到一丝恐慌,她多想杨建明能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她,或者狠狠地把她骂一顿,这样一来她或许心情会好受很多。然而杨建明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宽慰着她,让她总感觉这表情之下深藏着无限的杀机,像是笑里藏刀一般。果然,婚后第四年的一个清晨,电视里那些肥皂泡沫剧狗血的情节却她身上上演着。
那日清晨,她拖着行李行色匆匆地出门赶飞机。两个小时后,她拖着行李又折了回来。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次出差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她很是忐忑地提着行李,瑟缩着脚步走到房门口,仿佛做坏事的人是她一般,她紧紧地把耳朵贴在门边,屋内便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呻吟声和肉体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啪啪声,她听了,心头顿时一紧,那一声声肮脏的声响像是一个个巴掌扇在她脸上,转瞬那一个个巴掌又变成了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小刀,直直地插在她的心脏上。
她站在门前,整个人仿佛掉进了阴暗而又潮湿的冰窖里,扑腾挣扎了一会儿,整个人便瘫软下来。她掏出锁开了门,一脚踹开了里屋的那扇房门,两个白花花的躯体便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床铺上铺的那张床单是她前阵子刚洗好的,新婚一夜的那一晚他们曾用过。床单上织着两只鲜艳欲滴的鸳鸯,此刻正追逐嬉戏着,一只鸳鸯面对着她,一脸笑意,这抹笑成了一种无声的讽刺。
床上的两个人呆愣了一会儿,转瞬她便看见杨建明一脸慌张地下了床,用裤子护着自己的下体。芳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芳芳是杨建明公司的前台文员。这丝笑到了张红梅眼底,像是一种挑衅一般。她顿时被芳芳嘴角的这丝冷笑给激怒了,她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喊了一声,你给我滚。芳芳依旧是一个冷眼,嘴角流露出一丝胜利的冷笑,而后甩门而去,留下满屋子的荒凉与紊乱。
张红梅站立于卧室中央,久了,眼神便有些恍惚。她感觉像是做梦一般,双手使劲掐了掐自己,却感到一丝锥心的疼。她仿佛听到破碎的声音,像是一面精致宽敞的镜子掉落在地,发出咔嚓一声响,而后便是满地的碎片,再也难以拾起。她站立着,一面面破碎的镜子躺在地上,倒影着她的面容,面容却又拉伸着变了形。她低头朝地上看了一眼,像是看见了无数个“她”在嘲笑自己。
一整个晚上,杨建明跪在床前,犹如一个犯错的孩子,请求着张红梅的原谅。杨建明信誓旦旦地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保证,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是乌龟王八蛋。张红梅侧卧在床,沉默着,一声也没吭。她适才响亮的哭声已经变成隐忍的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着,像起伏的微波。
见妻子没吭声,杨建明又解释道,我还是爱你的,我跟她就是玩一玩,男人都图一个新鲜。张红梅不再抽泣了,像是泪水已经流干,她望了一眼沉沉的黑夜,心像是已经死了一般。图新鲜,图什么新鲜,我们才结婚几年?
她忽然转过身,歇斯底里的嘶喊起来,发疯了一般,甩起的头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悲伤的曲线。以后你图什么新鲜我都管不着,你想操谁就操谁。张红梅说完,回想起适才自己说起的那个操字,再迎面看了眼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感觉自己转瞬之间换了个人一般。
躺在冰凉的床单上,芳芳的那丝冷笑却如一只老鹰般在张红梅的脑海中盘旋着,不时啄食着她,挥之不去。她辗转反侧,芳芳的身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张红梅用手摸着自己的全身,她心底忽然有了一种需要和芳芳对话的冲动。只从那天上午之后,芳芳便人间蒸发一般从她眼前消失了。她决心天亮后把芳芳约出来聊聊事情的具体细节。张红梅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有了探寻事情细节的真相。
再次醒来时,张红梅看见杨建明蜷缩着躯体歪睡在一隅,头发紊乱,嘴微微张着,呵着气。张红梅看了一眼,心底掠过一丝怜悯,但转瞬这丝怜悯就被一股恨与疼吞噬而净。杨建明被窸窣的响声惊醒过来,他眼神涣散的看了张红梅一眼,习惯性地朝她一笑,换来的确是一脸的冰凉。
是日晚上八点,在市文化广场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张红梅见到了芳芳。她们坐在咖啡厅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明亮的灯光把她们的面容清晰地呈现在各自面前。她们一声不吭地坐着,各自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子里仿佛燃烧着火焰,柔和的气氛顿时变得充满了杀气。张红梅目不转睛地盯着芳芳,她不吭声,想着用眼神羞辱她,让她自己羞得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情况并没像张红梅想象中的那样,反而像相反的方向进行着,芳芳反而迎着她凛冽的目光,微昂着头,冷冷地盯着她,嘴角依旧流露出一丝难以发现的微笑。张红梅很快发现自己心中的那团怒火是急剧往上浮的,她极需要一个解释来缓解自己内心的疼痛,而芳芳,她那股从她身上以及嘴角散发出来的冷意却一直往下沉着,一直沉到冰凉的地底下。
最终,还是张红梅第一个开口了。这场无声的战役,张红梅首站却瞬刻间失去了原有的优势,很快就处于下风。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张红梅带着一丝急切,几乎颤抖着说。她明显暴露了自己,败了下来。
见面第一天晚上就发生关系了。她一脸轻松地语气说完,嘴角的那抹冷笑弥漫开来,变成了窗外暗夜里一朵妖冶的花。她嘴角一直上扬着的那丝冷笑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剑,刀刀直入张红梅脆弱的内心世界。
张红梅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上床做爱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这几乎跟嫖客和妓女的关系如出一辙。这跟她想象中的相差甚远,她原以为能按照自己预定的轨道羞辱她一番,却发现自己很快就乱了阵脚。
你跟谁每个男人都这样一见面不到一天就做爱吗?张红梅一针见血,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一句充满攻击力的话语而感到一丝放松和解脱感。
男人不都希望这样快捷明了直奔主题吗?芳芳反问了一句,适才嘴角弥漫上扬着的那丝冷笑却隐匿起来。她微微低下了头,适才傲然冷淡的眼神闪起一道亮光,转瞬便黯淡下去,表情却又变得炽热疯狂起来。
张红梅没想到自己的一次兴师问罪口诛笔伐之行,换来的却是一个倾听的角色。她也完全没想到如此年轻的芳芳身上会发生这样屈辱的故事。芳芳不急不慢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眼里时而闪过一丝慌乱与惊恐,像是惊慌未定。
“那年我20岁,刚到这座城市,苦苦寻觅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一家条件富裕的家庭做起了保姆。上班不到半个月,趁一次女主人出差在外的机会,年近六旬的男主人就把我强奸了,而后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把我扫地出门了。那个晚上我独自流露在异乡的街头,十分想念千里之外的父母,有好几次我站在天桥上,望着天桥底下的车来车往,心想一死了之,但最终还是被一个好心人救了下来。”芳芳喘了口粗气,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起来。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深夜做这样一个噩梦,梦里被人无数次地强奸着,然后满脸泪痕地惊醒过来。我感觉自己原本干净的身体已经变得肮脏无比,我开始不停地去应聘保姆,跟一个又一个男人做爱,仿佛只有以这样一种肮脏的方式去抵抗自己内心深处的肮脏,我内心才能获得一种平衡和救赎感。”她一口气说完,便不再言语了。她在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去打破传统的道德束缚,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地拜托开来,为自己的内心找到一种解脱。然而,她终归是生活在这个尘世的,她仿佛只有在这一次又一次地自虐之中,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脱。
张红梅默默地听芳芳讲完,良久未语,芳芳就是挖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陷阱,她轻易之间就陷入了进去。“你解脱了?那我算什么?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张红梅忽然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响亮的声音引来一旁几座人的围观。说完,她立刻拂袖而去,眼角却溢出一滴泪来。芳芳木木地呆坐在那里,良久才起身出门。
回到家已是深夜,在浴室里冲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张红梅第一次感到有些陌生。她已无心打扮自己,仿佛再怎么保养,都难以保养男人心底的那股新鲜感。她走近一步,镜中的自己便愈加清晰起来。此刻,她看见自己眼角的鱼尾如纹皴裂的大地般泅散开来,腹部多余的赘肉使她的腰身微微变了形,以往光滑水嫩的肌肤也变得干燥粗糙起来。
她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心却是冰凉的。一墙之隔,住着她和她的男人,自从那天之后,她便抱着枕头独自睡到了隔壁的房间。她躺在床上,想着一墙之隔这个叫杨建明的男人,竟熟悉又陌生,心底却难以再流淌出甜蜜和爱意。她感觉心底有一道坎,无论杨建明如何挽回如何讨好,都难以再逾越,这条伤疤都难以再弥合。
二
像是为了发泄内心的痛苦,张红梅把一切精力都转移到了工作上,她自己都感觉自己像疯了一般,如一根陀螺,急速旋转着,不知疲倦,仿佛只有白天把自己的肉身之躯弄得很累很累,晚上她才能摆脱失眠的痛苦,才能拥有一个正常的睡眠。
像是为了反省一般,杨建明几乎婉拒了单位的一切应酬,每天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回家吃饭。他似乎乐此不疲,似乎在用自己这种正常而又安分守己的生活来反省自己以前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所犯下的错误。然而无论杨建明如何反省自己如何摆正姿态讨好张红梅,张红梅像换了一个人一般,一直与他相敬如宾着。
这种相敬如宾的状态一直持续着,杨建明像一个马拉松长跑员一般,达到了自己忍耐的极限,心也跟着彻底凉了下去。他不再在意张红梅的眼光,我行我素着,一副你我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
年后,杨建明对张红梅说,单位要调他去外省分公司。杨建明以为张红梅会多说些什么,张红梅只哦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翌日坐在前往外省的大巴上,杨建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外人看似幸福的家于他而言早已成了一座无形的监狱。去外省分公司上班后,杨建明起初每个月会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的晚上,半夜他会偷偷溜进张红梅的房间,压在张红梅身上,狠狠地进入她的躯体。张红梅看着杨建明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他动弹着,眼角却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一个月后的清晨,张红梅起床感到一阵恶心,起初她没怎么在意,一连几天,这种恶心感没消除反而变得愈加剧烈起来。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跑到医院,一检查,果然,她怀孕四个多月了。从医院出来,张红直接回了家。终于怀孕了,一丝隐隐的兴奋在她心底攀爬着,然而这丝喜悦很快就因得不到外界的依附和回应而变得烟消云散起来。她站起来,站在窗前,忽然想冲着窗户大喊一声,她想告诉整个世界自己怀孕了。其实,她最想告诉的人是杨建明,无论如何,杨建明才是她的整个世界。
独自坐在家里宽大的沙发上,张红梅感到一阵恍惚。她摸着自己的微微隆起的腹部,掐算着杨建明在自己这块日渐没有新鲜感的土地上播种的时间。再环顾整个家,而此时的家紧剩下一个空壳,空荡荡的,满目荒凉。她自然地站起身,几步却走到了房门前,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床,杨建明和芳芳赤裸着躯体在床上纠缠的画面便立刻闪现在她脑海里,像是条件反射一般,难以挥去。她一个转身,心只感到一阵隐隐的疼。
思量再三,张红梅最终还是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了杨建明。杨建明只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不冷不热,不痛不痒,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深,丝毫也不外露,像是在报复她。张红梅想着杨建明内心至少会荡漾起那么一丝兴奋,因为毕竟是他的骨肉,然而杨建明接下来的几天未曾向她表露过一丁点的情绪,他给她的就是那一声哦。
她感觉他们夫妻之间情感的温度已经降至最低点,就那么不痛不痒地维系着。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一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如一盆冰凉的冷水一般,浇在她的头顶,顿时让她全身感到一股透彻的冰凉,在这锥心的冰凉之中,她脑海里残存的那丝幻想随之破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看透世事的绝望在内心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