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家村是个小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大饥荒那年，村里许多人家都揭不开锅。山上的树皮草根，地洞里的老鼠，屋檐下的麻雀，甚至树梢上的虫子，凡是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被吃光了。活不下去的人们，想外出逃荒，可是关键路口都有公社派出的民兵站岗，根本出不去。去周围几个村乞讨，光景都差不多，而且熟人熟面，实在丢不起这人。
　　 眼瞅着就要饿死人了，村长也束手无策。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突然有一天，天亮时各家揭开锅盖时发现，自己家的锅里竟然放着一两条新鲜的草鱼！我的天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真的是老天爷开眼，不忍心看着老百姓饿死？
　　 很快，小村家家户户的灶房里都飘出了鱼香。
　　 要说这人啊，就是贱，一旦有了点吃的，就来了精神，一来了精神，就要瞎折腾。这不，每天晚上村里又召开批斗大会，批谁呢？说起来可笑，牟家村太穷，当初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实在找不出一两个像样的地主富农，又因为全村几乎都姓牟，于是只好把一个外来户龙四划成了地主。每次批斗大会，就是批斗全村唯一的地主龙四。
　　 龙四家有个半死的老娘，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还有两个瘦得跟猴似的孩子。说他是地主，简直可笑。龙四是个土郎中，会看病，还会看风水，算算命；有时候还装神弄鬼地画几张符。据说当年行走江湖，凭着几剂土方子，竟然治好了一个国军师长小老婆的心疼病。师长一高兴，赏了他一笔钱，回家卖了几十亩地，一下子成了村里让人眼红的小肉头户。可惜，他的运气太差，买地不到两年，这儿就成了解放区，土改工作队进了村，他的地就被鸡零狗碎地分了。福没享着，末了，还给自己头上弄了一顶地主帽子。
　　 晚上，社场上挂起了气死风灯，批斗大会正式开始。先是村长大讲一通阶级斗争的重要性，然后戴着纸糊高帽子的龙四，就被五花大绑押上了批判台。两个年青人从后面扭住龙四的胳膊，一左一右对准他的腿弯就啪啪是两脚：“跪下！”龙四扑通一声跪倒在一堆瓦砾上，膝盖下鲜血直流；几个村民一边喊口号，一边轮流扇龙四耳光。
　　 其实，龙四原本在村里人缘不错，他知道自己是孤门小姓，处处夹着尾巴做人。谁家遇到不顺当的时候，常请他房前屋后四处看看，有什么碍事的地方立马整改，或者请他画几张符贴在门上；村里人头疼脑热的不是请他扎几针，就是开几剂方子，到镇里的药房抓来煎了喝下去，还挺管用的。龙四这人待左邻右舍的实诚，从不拿架子，随叫随到。谁知道这世道一变，人心也变了，谁还记得你以前的好处呢？再说了，你不当地主，总得有人当地主，总得有人挨斗，谁都不希望是自己吧？
　　 就在批斗大会热热闹闹地进行时，突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龙四的疯老婆嗷嗷怪叫着冲上批判台，抓住那两个民兵又撕又咬，一口把其中一个胳膊上的一块肉给活生生咬下来，又一把挠着了另一个的脸，挠得脸上立马两道大红杠，血珠子冒出来。两个大男人硬是打不过一个疯女人，惨叫着逃下台。台下的村民哄堂大笑，一场批斗会硬是叫一个疯子给搅了。
　　 奇怪的是，这件事发生后，村民第二天早上揭开锅盖，锅里是空的。
　　 这一下子，大家伙都怀疑，锅里的鱼莫非与龙四有关系？有老人说，以后不要再为难龙四了，肯定是他使了法术，从什么地方搬来了鱼，救了全村人。
　　 可是村长不信邪，就偷偷派人跟踪龙四，结果，跟了两天，什么也没发现。不过，从那以后，批斗大会变成了走过场，只是把龙四叫到台上训几句话，然后大家一起背语录喊口号，草草收场，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家家锅里又有了鱼。
　　 村民们私下约定，夜里千万不要起床，千万不要开门出来，有屁憋着，有尿撒在尿壶里，更不能让孩子夜哭，猫狗乱叫，以免惊跑了送鱼的神仙。
　　 村长还是不信邪，他一夜没睡，偷偷守在自家的灶房里。五更天，果然有个黑影一闪溜进来，老远就闻到一股鱼腥味。黑影刚揭开锅盖，被村长一把抓了个正着。划根火柴一看，天啦，真的是龙四。
　　 只见龙四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个水鬼，肩上背着一只破麻袋。
　　 “龙四，你好大胆！老实交待，你这些鱼是从哪里偷来的？”
　　 龙四一看事情败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村长饶命，村长饶命，我从北山湖偷的。”
　　 村长哈哈一笑，一把拉起龙四：“兄弟，你不用害怕，我代表全村人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湖里有这么多鱼，你怎么不早说呢？”
　　 龙四狡黠地笑笑说：“这种事哪敢讲，弄不好又要挨批斗。”
　　 第二天夜里，村长带领全村青壮年，扛着渔网，抬着两只小木船，偷偷向北山湖出发。
　　 刚出村口，就被龙四拦住，龙四哀求说：“村长，您不能这样做，动静弄大了，非出事情不可。再说，抓鱼也要细水长流才行，一下子抓光了，以后我们吃什么？”
　　 村长说：“人都快饿死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于是，夜幕下，捕鱼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直奔二十里外的北山湖。
　　 这人一旦饿急了，啥事都敢做。要在以前，别说半夜去北山湖捕鱼，就是大白天借他几个胆，也没人敢去。因为那是一个非常诡秘的地方，用当地人的话来说，那是一个“很脏的地方”。
　　 据说北山湖下面有一座很大的鬼城，一到夜晚，附近的鬼们就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聚集到鬼城里狂欢。鬼城的头领就是鬼王，每年四时八节都要从附近村里抓几个年青人去做人肉宴；然后把人骨头做成阴灯，给鬼城照明；人眼珠子穿起来，给鬼王的老婆当项链。每到七月十五鬼王的生日，这些长得奇形怪状的鬼就又唱又跳，张牙舞爪，面目狰狞；那瘆人的声音传出水面，吓得附近十里八乡的狗都不敢叫。
　　 其实真的鬼没人亲眼见过，不过湖里以前经常淹死人倒是真的。淹死的不光有附近的村民小孩，还有一些特别的人。十五年前，著名的女土匪燕子红就淹死在湖里，听说，她是被日本鬼子包围在湖边，打光了子弹，纵身跳进了湖里就再也不见了。当然，也有人说她水性好，借着水遁逃出了日本人的魔爪。十年前，国军的一个营长就淹死在湖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据说是因为半夜遭到解放军的袭击，惊慌失措掉进了湖里，身上的衣兜里装满了军饷，都是现大洋，太重了，坠到湖底去了。也有人说，那天正好碰上鬼王过寿，他被抓去做了人肉宴。几年前，一个被发配到山里农场的老右派，也在湖边失踪了，人们只在岸上找到了他的一双破布鞋。
　　 每到夏天发洪水，湖里常常会漂上几具尸体，除非公安局的人，附近老百姓没有敢去捞的。
　　 村长带着捕捞队在湖里折腾了大半夜，结果连一只小虾都没抓到，还差点被看水库的人给逮住。最后，只好把船和渔网藏在湖边的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空手而归。
　　 村长不死心，第二天夜里，只带着几个精干的人去北山湖。船到湖心，一团水雾从芦苇丛中飘过来，对面几米远就看不见人。几个人悄悄撒开网，正准备开捕，突然，咕噜一声，从水中冒出一个头上长着两只大角的黑乎乎的怪物，船上的人吓得六神无主。只见那怪物打了个哈欠，居然开口说出人话：“你怎么好几天也不来，憋死我了，快给我点一袋烟。”
　　 还是村长胆子大，他对怪物说：“我们今天没带烟，明天行不行？”
　　 怪物听了很生气：“没带烟，抓什么鱼？把网留下，人滚蛋！”然后咕噜一声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船上的人目瞪口呆，赶快扯网，可是网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怎么也扯不动。结果，这一夜不光空手而归，还白白赔上一张渔网。
　　 眼看村里快饿死人了，第三天夜里，村长又硬着头皮又带着几个人去北山湖。船到湖心，跟昨天一样，咕噜一声，那怪物又冒了上来：“烟带了没有？”
　　 村长说：“带了，您把嘴巴张开，我给您点上。”
　　 怪物张开嘴，村长掏出一把短铳塞进他嘴里。只听“轰——”地一声，伴随着一声“哎哟！”水面上血肉横飞，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儿和腥臭味儿，数不清的鬼火在水面上疯狂乱窜，暗淡的星光下，一只巨大的牛头漂到水面上，白骨森森，面目狰狞。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当然，鱼肯定是捕不成了。
　　 回来的路上，村里传来了哭声，已经有人饿死了。
　　 村长叫来龙四：“你搞的什么鬼？存心要把全村都饿死吗？”
　　 龙四长叹一声：“村长，真的不是我搞的鬼。您为什么就不能听我一句呢？这回您把鬼王给得罪了，再想吃到鱼，难了。”
　　 村长见无计可施，只好央求龙四：“你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了吗？”
　　 龙四低头想半天，幽幽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
　　 “我明天去求个情，不知行不行。”
　　 夜里，一行人偷偷来到水库边，龙四点上几炷香，大伙一起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只见龙四嘴里念念有词，祷告了一会儿，回头跟村长说：“鬼王要我去当面赔罪。”
　　 “啊？怎么去？万一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龙四说：“没办法，我一个人死了总比全村饿死了强吧？”然后朝大家伙拱拱手，“要是明天天亮前我还没上来，我的妻儿老小就拜托各位了。”
　　 于是几个人划着小船，来到湖心，龙四扑通一声，一头栽进湖里。
　　 眼瞅着天快亮了，仍然不见龙四的踪影。这下坏了，这龙四肯定是被水神给扣住了，没准拿他给那牛头抵命去了。
　　 一行人怏怏而回。村长的脑袋也大了，赶快让人把自家仅剩的一点小米给龙四家送过去。这龙四要是真的淹死了，他一家老小可咋办啊？还有全村人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饿死了。
　　 谁知，到了黄昏时分，龙四居然回来了，村长见了他，吓得毛骨悚然：“你是人还是鬼啊？”
　　 龙四说：“我是鬼，今晚我带你们去捕鱼，不过，你们要一切听我的。”
　　 “啊？”
　　 当天夜里，村里人终于捕到了几麻袋救命的鲜鱼。不过，龙四居然大摇大摆地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村里，第二天，太阳出来了，龙四站在白花花的太阳地里，他竟然毫不在乎！
　　 “你不是变成鬼了吗？怎么还敢大白天出来晒太阳？”
　　 龙四笑笑说：“鬼王嫌我是个地主，成分不好，不要我，又把我给撵回来了。”
　　 “那个被打死的牛头是什么东西？”
　　 “唉，那是一头老水牛，给主人家拉了一辈子活，犁田，耙地，拉车，老了，被卖给了屠夫，杀掉吃肉；肉被吃光了，只剩一副牛头骨，扔到了水里。鬼王见他可怜，给了他一个巡湖的差事。那老牛啊，在阳间的时候，每天干活田头场边歇息时，闻着东家伙计抽旱烟，闻着闻着就上了瘾。我每天让他过足烟瘾，他就替我赶鱼……唉，没想到，被你们给打死了。”
　　 “你事先又没说清楚，这能怪谁呢？那现在又是谁在巡夜？”
　　 “现在啊，听说是马面临时代一下。哦，对了，鬼王还说叫我到阳间物色一个出身好的，顶替被你们打死的牛头，地主富农不要，你们谁愿意去？”
　　 “啊！”听的人吓得脸色苍白，呼啦一下，四散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