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城市从不下雪。
　　 齐树槐在这个不下雪的城市已经生活了二十个年头，当兵转业，辞职下海，娶妻生子，开店经商，交朋结友，欢场纵情，他已经忘记了冬天雪纷纷是什么感觉。
　　 这段时间，对，就这段时间，他自己感觉怪怪的，大概有半个月的样子，齐树槐整夜整夜地做梦，做着在雪地行走的梦。梦里，雪，一直下，一直下，雪花、雪片、雪粒子扫在他的脸上，没有刺骨的冷，只有一些说不上是薄凉还是融暖的感觉。他在雪地里低头行走，似乎在寻找曾经丢失的物件，偶一抬头，几片雪花路过他面前，顺势挂在他的睫毛上，周围的景物便朦胧起来。雪就那么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漫天飞舞，铺天盖地，齐树槐忽然有些同情这些雪们，如果雪们是人，下那么久，早该累了，想必雪们也有烦恼，它们想，是谁如此薄情的让它们下得没完没了。
　　 一片林子越来越近，他走进去，雪，越下越大，随着树槐在林中穿行，雪在地上越积越厚，绒绒的，掩埋了枯黄的草，遮住了裸露的根。树槐觉得刚落下的雪是有温度的，掉在地上还带着热乎气，所以，踩上去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树槐盯着自己的脚，抬起落下，他发现脚上穿着的靴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儿时奶奶给他做的虎头鞋，白毛底，红鞋面，鞋口镶黑斜纹呢，虎头上两只耳朵按着兔毛，一对虎眼最为精巧，四眼扣裹棉花包上布，用黑线一圈圈缠绕，然后打结系上去，抬脚落脚，虎眼骨碌碌乱转，虎头鞋便有了生机，也灵动了一双虎头鞋的手艺。
　　 前边的林子不大，目光从树与树的缝隙里看出去，隐约一座红砖楼房，一副似曾相识的样子，貌似自己在这楼房里生活过，他朦胧着一些记忆，倒像是高中就读时的寝室。树槐急于走出这片林子，可他的脚却那么不听使唤，抬不起，迈不动，他伸出双手扳着树身，借身子的力量挣扎着往前移，“呼”一股冷风掠过，带着他飞了起来，越过树梢，他看到红砖楼房前不知何时添了一座高高的新坟。他正要下去看个究竟，一道黑影从他脸前越过，扯着他往地上坠去，树槐在落地那一瞬间，他看清了那漫天飞舞的不是雪片，而是盛开的槐花，树槐落地，“啊”一声惊醒。
　　 树槐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点一颗烟，燃着，他忽然想起现在是家乡槐花开的季节。
　　
　　 二
　　 树槐读高中的学校，依山而建，窗外，触手可及是一道倾斜的山坡，坡顶一片槐树，形成不密不疏的一撮小树林，坡底是交集的铁轨，每天两次火车路过，中午一趟是货车，七节车厢里满满的黑煤，凌晨一趟是客车，西安到乌鲁木齐，十二节车厢里东倒西歪地坐着或者站着打瞌睡的人。火车驰过的时候，车轮碾压着铁轨传出沉重的隆隆声，山坡如地震般地颤抖着。
　　 树槐住校。晚上，铁轨边上蓝色的信号灯光从窗帘透进来，朦胧神秘。树槐盯着窗外无数次想，火车的始发站和终点站都是什么样子，是否真的如语文老师说的，火车平稳的连茶杯里的水都不会洒出来，他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坐上火车到那个乌鲁木齐看一看。
　　 高三，班里转来一个叫俞倩儿的女孩，老师安排俞倩儿和树槐坐一张桌子。课堂上，树槐和俞倩儿端正地坐着，听课做笔记，一堂课下来，树槐手心里浸出一些细汗，扭头看一眼身边的俞倩儿，发现俞倩儿正盯盯地看着他，急忙把头扭向一边。俞倩儿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精致的软抄本双手递给他，说：“树槐同学，送你当见面礼。”树槐像被火烫了一下，急忙推脸前的笔记本，摇摇手，说：“你是女孩，我不能接受你的东西。”俞倩儿把两只琉璃球般的眼睛眯成细缝，笑得咯咯的，说：“你还那么封建啊，以后你有好东西也可以送我呀，拿着吧，我爸爸让我送的，他担心同桌会欺生，特意给我准备的，如果你不接受，我爸爸会以为你嫌弃这礼物薄，会欺负他的宝贝闺女，然后会亲自找到学校送你东西的。”树槐一听，吓一哆嗦，再抬头看俞倩儿，俞倩儿使劲点头，证明她说的都是真的，树槐说声：“谢谢。”把笔记本接过来放进书包。
　　 初夏，宿舍区被包裹在浓浓的甜香里，山上的槐树林木阴翳蔽日，枝杈上有喜鹊翻飞，嘤鸣婉转。葱翠、疏朗的槐树叶子中间，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枝头，宛若蝴蝶的花冠重重叠叠，密集成排；花冠中细长的花丝探出来，暗香浮动，这槐花日盛一日，最终把头顶的那片天开成一片雪白。这时候不能有风，哪怕是一缕细细的风，那一串串槐花便招招摇摇，如云似雪，氤氲蒸腾。
　　 周日，树槐没有回家，也没有到他爹单位去，而是习惯性地一个人坐在山顶看书。正入迷，一串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听着有些耳熟，抬头，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树槐从柔和的光线里看到俞倩儿和一个中年男子在林子边上嘻嘻哈哈地做着什么，树槐站起来走了过去，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些断枝残桠，那些枝桠上凌乱着青白的槐花。“俞倩儿……”他喊一声。俞倩儿扭头看见是树槐，便有些惊讶地问：“树槐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会课外书。”俞倩儿对中年男人和树槐说：“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爸爸，火车司机，大家都叫他老俞师傅，这是我同桌同学叫树槐。”树槐和俞师傅彼此点头。俞倩儿对着树槐说：“树槐同学，你在看什么书啊？”“青春之歌。”“你喜欢文学啊，我也喜欢的，我家有不少文学书，你家都有什么书，我们换着看，怎样？”树槐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一声又一声软绵悠长的呼唤声从坡下传来：“树槐，树槐……”树槐听出来是他娘的声音，便答应：“娘，我在坡上，你上来吧。”树槐娘一边叫着树槐一边寻了上来。一个打扮朴实体态丰盈的农村妇女顺着小路走了上来，蓝色凡士林布衫罩着土布棉袄，红蓝格子头巾系在脖子上，齐耳短发被两个黑色发夹整齐的夹在鬓边，也许，走路太急，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脚上的白毛底棉鞋被露水打湿了些，手里拎着网兜，里面一些吃食。树槐看见娘走上来，急忙迎上，叫一声娘，伸手接过他娘手里的网兜。树槐娘看到儿子身边有一个姑娘，笑盈盈地拿眼睛瞅着问：“这位姑娘是谁呀？”俞倩儿走过来，树槐娘温和的看着她，不等树槐说话，便自我介绍：“我叫俞倩儿，是树槐的同桌同学。”又指着蹲在一边捋槐花的俞师傅说：“这是我爸爸，火车司机，大家都叫他俞师傅。”树槐娘笑了，把手里的网兜往树槐手里一塞说：“来，树槐，这是奶奶给你做的好吃的，你打开让俞同学一起尝尝。”然后，走到俞司机跟前说：“俞师傅，捋槐花呀，我来帮把手。”“哦，大妹子，别，有刺，扎手，我自己来吧。”正低头收拾地上槐花的俞师傅抬头笑着说。“瞧你，我们村里也有，每年都捋些蒸来吃的，乡下人没那么娇气，不怕的。这里的槐花没我们村里开的肥实，有点瘦，我们村的吧，有牲口走来走去的给树们上肥料。”树槐娘说着，一弯腰蹲在俞师傅身边，顺手扯一支过来，三把两把把一支槐花捋得干干净净。“是的，这山有些贫瘠，没人管，不过，这花也算很甜了，在乌鲁木齐很少见到的，闺女小时候跟她娘在老家，年年都有槐花吃，后来，她娘没了，跟我在乌鲁木齐读书，净吃些牛羊肉什么的，这次回来吧，正好赶上这一树一树的槐花开的一嘟噜一串的，就弄些回去给她蒸着吃。”
　　 树槐娘侧脸看着树槐和俞倩儿挤在一堆，一边看书一边吃卷煎，心下喜欢，便说：“有闺女真好，贴心小棉袄啊，哪像我家兔小子，小时候跟你对头似地淘气，长大还不是娶媳妇忘娘。”“呵呵……大妹子，你就别得便宜卖乖了，这闺女是给别人家养的，到了出阁年纪，还不是让人家一顶轿子给抬了去，爹娘也就白养活十几二十年了。那有儿子好，娶媳妇生孙子，一家人享不尽的天伦之福。”
　　 四个人老对老少对少，头抵头捉对儿各干各的事，各顺各的话，乍一看，不是一家人也是老邻居的感觉。微风从树梢掠过，淡淡的甜香顿时浓郁起来，俞师傅站起身，说：“还是家乡好，你看远处的麦田，树木掩隐的村庄，还有那些薄雾般的炊烟，这都是梦里看了多少回的风景。”听着俞师傅的感慨，树槐的娘不解了，说：“大哥这话怎么说的？”“离家有二十多年了，一直在乌鲁木齐工作，刚调回来。”“哦，这样啊，那你家也就是这附近的吧。”“嗯，不远，榆树坪的。”“哦，好巧，我二姨家就是榆树坪的，小时候经常去二姨家玩，特别是三四月份，有事没事跑一趟。榆树坪家家种榆树，路路栽榆树，到了季节，满村都是榆钱儿，每次去都和表哥表妹们上树摘榆钱吃，那榆钱甘甜里透着一股清香，大点的孩子骑在树叉上，一边吃一边折几枝丢给树下的小点的孩子吃，吃饱了还要带一些回去，让大人伴点面粉蒸来吃。”“是呀，那时候吃起来真是山珍海味呢，真的稀罕那榆钱的甜味，这不，生个闺女都叫俞倩儿。”“呵呵，俞倩儿好听呢。俞大哥，看起来我们的年纪差不多，小时候我也没少去二姨家，村里村外的孩子们差不多都熟悉，怎么没见过你？”“我从小跟父亲在外面读书，很少在家，后来又去了外地工作，所以就眼生呗。”
　　 日头西移，四个人拎着一鱼皮袋子的槐花，顺着小路，说笑着往坡下走去。
　　 “树槐，抽空去你爹那里一趟吧，奶奶的风湿膏快用完了，让你爹去买几贴，下周功课不忙的话，回去一趟吧，奶奶想你了。”树槐娘一边替儿子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交代着。树槐答应着，树槐娘对俞家父女说：“有空到家来玩哈。”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走去，俞师傅在身后喊：“大妹子，回村也有二十多里地呢，我骑车送你一段吧。”树槐的娘回身招招手说：“不用了，俞大哥，我走路快，你们赶紧回去吧。”“阿姨，你路上小心点。”俞倩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也跟着喊。树槐娘停住脚步，说：“俞倩儿，下周树槐回村，你要是没事，就跟着来我家玩吧，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哦，好呀，先谢谢阿姨和奶奶。”
　　 树槐娘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的田野里，俞倩儿说：“树槐，去我家吃晚饭吧，我们吃蒸槐花，我爸爸手艺好着呢，他伴的槐花真的香甜呢。”“哦，不去了，我得去一趟烟站，到我爹那里给我奶奶拿风湿膏去，明天一上课就没空了。”“那好吧，抽空来我家玩。”俞师傅冲树槐招招手，骑上单车带着俞倩儿朝火车站方向驰去，他们住机务段宿舍。
　　
　　 三
　　 树槐知道他不是齐家的骨肉，可他却是齐家唯一的孩子，不管将来还是现在。如果不是齐心出现，也许这辈子只有他顶着齐家的姓氏为齐家传宗接代。曾经就这个问题，树槐拷问过自己的良心，将来是认祖归宗还是永远留在齐家当个掌门人，答案只有一个，他叫齐树槐，那么，将来他的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都将姓齐，他生是齐家的人死是齐家的鬼，如果不是后来齐心出现，日子也就在他娶妻生子的天伦之乐中幸福下去。他知道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娘不是亲娘，也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姓什么，可他没有去认，他要让齐家的娘和奶奶对生活有个盼头对将来有个盼头，俗话说，生身没有养身亲，奶奶把襁褓中的他从大山里抱回齐家，两个女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这么大，把所有的亲和爱全部给了他，他暗暗发誓既然姓齐，他将用一生甚至三生，来回报这齐家的养育之恩。如果不是后来的齐心出现，这辈子他都是齐家的唯一。
　　 树槐是个心事重的孩子，看着娘的背影消失，看着俞倩儿坐在孟师傅车后座上离去，树槐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往他爹的住处走去。
　　 树槐的爹叫齐国玺，是当地罕见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市烟草局当科长，负责基层各镇烟站的烟叶质检和收购工作。齐国玺上班的地方在郊区，离自己的家齐庄也就是二十多里地的路程，骑单车也就是个把钟头的样子，齐国玺的爹在他三岁的时候得水肿死了，留下他们娘儿俩生熬死熬的熬到了齐国玺出头之日。齐国玺知道娘养他不容易，很是孝顺，除了收烟季节，平日里隔三差五地要回家一趟。烟站工资高，加上齐家原来有些家底，齐国玺的娘看着日渐成熟的儿子该成家了，便找泥水匠们把自己的家修缮一番，原有的土坯农家小院成了一砖到顶的人的深宅。接着，便开始上心地为儿子踅摸媳妇儿，村里村外亲戚祖里到处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齐国玺上班第三年，有人捎信说三十里外薛庄书记家有个女儿，叫薛茹梅的，高中毕业，模样长的俏心地也贤惠。齐大娘一比对，一个是村书记，一个公家人，在当地也算是门当户对，便急忙托媒人跑腾撮合，从见面相亲，三头六证，送聘礼过彩礼，几趟撮合下来，也就是半年时间，一个青头小伙子和一个含苞大姑娘又娶又嫁地走在了一起。齐大娘说这叫天作之合，村人也羡慕得满嘴啧啧声，男有铁饭碗，女有贤德心，二人也是恩爱有加。结婚后不到一年，薛茹梅开始反应，吃东西见不得油荤，从不吃辣的人，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想吃辣的，干活少气无力，时不时干呕一阵，齐大娘是过来人，喜上眉梢的向祖宗宣布，齐家有喜，很快有后了。齐国玺往家跑的次数更勤了，齐大娘没事就东家西舍的串门，三天没到，全村全镇上的人都知道齐国玺媳妇有喜了。齐薛两家的日子是天上飘彩虹，在一片恭喜声中一片祥和，堪称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