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红丝巾(小说)
1
不经意之间,冬天又来临了。树桠上几片叶子呼啦哗啦响着,偶尔一只大鸟从头顶嘶哑着飞过,阴森森的,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柳絮儿坐在阳台上,一双大眼睛在昏昏的天空下,一点神气也没有,脸庞也没有一丝红晕,煞白煞白的。黑色的风衣在灰暗的天空下越发的黑暗,给人死寂的感觉。整个人僵直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看着东南方向。凛冽北风刮在她消瘦的脸上,她也不眨一眼,只有眼角溢出的泪水,和脖子上那条鲜艳的红丝巾……
此刻,她的思绪就像飘飘悠悠的柳絮儿飞啊飞,飞过高山,飞过河流,飞越时空,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飞到了那块泥土花香混合的地方……
歪脖子枣树,还坚强地挺立在那里,妈还靠坐在墙角戴着老花镜绣花。老爹呢?她目光游历地找寻着……
三十年前那个风和日丽,柳絮儿飘飘的季节里,伴随着哇哇一声啼哭,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她的降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太多的惊喜。也给妈以及家里转了好运,尤其给爹带来了“官运”,这是妈迷信的说法。爹也就是从她出生那年开始做“官”的,从最开始的小组会计一直做到今天的“村支书”,一级级“混”出来,那也是相当的不容易,村里人都说柳絮的命好呢。
在她的上边,妈一连串给爹生了四男娃,气得爹直骂街:“狗日的,都是带把的,长大了,要盖房子,接老婆,这得多少钱,还不要撕吃老子,要了老子的命吗?”
当然爹是笑着骂的,虽然爹很不想再有男孩子了,但是在农村人丁兴旺也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所以爹的笑骂声中,多少带了点骄傲的成分。
妈说柳絮儿命大,说在怀柳絮儿四个月的时候,当时大集体生活,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再添一张口,可怎么得了,就躲着爹一个人偷偷到公社的医院去堕胎。
谁知道,医生敷衍地在她的肚子上摸了一下,就大声凶起来,说;“你这个女人真做精,没有怀娃瞎说啥,回去!回去!”
妈是个诚实的妇女,客气地说:“同志,真怀有娃呀,我自己清楚,你再摸摸吧!”
“没有,就是没有!是你懂还是我懂?”吃“铁饭碗”的医生狼一样吼着,吓得老实巴交的妈逃离了公社医院。就这样保住了一个柳絮儿的生命,颇有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说。柳絮儿妈一直这样认为,说丫头命大,将来一定很有福气,会有出息的,最少也会嫁个好婆家,女孩子嫁的好是最重要的。
生柳絮儿是个春天的晚上,村里放电影,三月的天气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红艳艳的桃花、洁白的梨花刚刚谢去,柳絮就急不可待地冒了出来,打着苞的柳絮挂满了枝头。
要生柳絮儿了,爹不关心,他认为肯定又是个小子,他真是不想再要小子了,四个男娃让他心里真的有些窝火。看看别人家有闺女多好,能给老爹老娘捶捶肩膀、拍拍腿,长大嫁出去还能吃个“礼吊”。
是二奶奶给妈接生。乡下人生孩子多,自己都生出经验了。妈生柳絮儿并没有多大痛苦,只是心跳得慌,生怕又生个带把的,忐忑不安。
二奶奶望下边一看,少了那截多余的东西,激动得高兴地大喊:“是个闺女哩!是个闺女哩!”
柳絮儿妈一听顾不得往床上爬,就抱起了孩子,对着那脏兮兮的小脸就亲啊亲。
终于有闺女了,咱也会生丫头呢,叫你死鬼爹再骂去!
爹在村里看完电影回来已经是凌晨了,正在给妈做饭的二奶奶说:“去里屋看看你的千金吧!”
“啥?”爹惊问,“在哪里?”
二奶奶说:“在里屋,去看看吧!”
爹激动得一下子站那里不会动了,傻站着,嘴里咕哝着“俺有千金了……俺有千金了……”
爹称呼她“千金”,而不是叫她“丫头片子。”
二奶奶褶皱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
爹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就往里屋奔,看到妈身边的小娃娃,大手颤颤抖抖地解开小褥子,兴奋得不知所措,胡子下的嘴巴笑得合不拢,额头那些沟壑都没有那么明显了。一个晚上把包柳絮儿的小褥子解开再包上,如此反反复复,一直到天亮。
少了那么一截小东西,柳絮儿简直就是个出土文物。不,比文物还金贵呢!爹说闺女是他的珍珠,是天上的星星。爹稀罕柳絮儿,是真真的稀罕,当宝贝一样!
第二天,爹就召集村里大一点的在读书的姑娘来给闺女取名字。那天满树的柳絮飘飘扬扬的,就像春天下雪花一样,地上雪白雪白,漂亮极了。爹和那些姑娘合计,就给她取了“柳絮儿”这个名字,希望女儿像柳絮一样纯洁、美丽。
生下柳絮儿,爹高兴,妈高兴,四个哥哥也跟着傻乎乎地笑。
在农村生了娃要去给外婆家报喜的,然后由外婆家定个喜庆之日,亲戚朋友都来吃满月面,给新生的娃娃庆祝。这是要在第三天做的事,但柳絮儿家和外婆家很近,隔着一条小河,如果不走大道,沿庄稼地里走会更近的,最多只有二里路。
外婆知道大女儿得了一个千金,功劳自然是三姨和小姨了。
按照惯例,第三天爹还是买了喜糖、白酒以及其它的东西,办置了一份礼物去外婆家报喜,外公高兴地说柳家出了一颗璀璨的星星!
这一辈子,柳絮儿最难忘的老人就是外公了,且不说他那一米八五左右的身材那么笔直,棱角分明的五官,潇洒帅气。听爷爷说,外公曾经被国民党抓壮丁而成了抗日的一员,据说当年外公混得很好。为了看梅兰芳大师的一场戏,用了一旦二石的大米。后来外公负伤了,也不知道怎么离开了部队,其中的原因柳絮儿不清楚,小时侯她很好奇,但是从不敢问,她怕触碰那些过往的细节。外公也闭口不提,家族的“悬案”就这样留在了柳絮儿的心里。
柳絮儿奶奶去世得早,爹和妈还没有结婚就死了。爷爷1958年建设丹江,一走就是五十年,所以她们兄妹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外公家过的。
柳絮儿兄妹是是舅舅和姨们抱大的,她对外婆家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
2
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那生活尽管很苦,饭菜很寒碜,可柳絮儿觉得外婆做的饭真香!
后来外婆不在的日子,柳絮儿做梦总是梦到外婆手拿大勺腰系围裙,要么站在锅台边,要么就在房子后边菜园里的南瓜秧里摘南瓜。
外婆总喜欢把南瓜笼头、南瓜花、南瓜叶子以及南瓜蛋子夹杂在一起,煮它一大锅,放上盐,乱糟糟的,拿大铁勺搅一搅。旁边站着这一群娃娃,做好的饭用黑凹碗一碗碗盛起来。黑凹碗,是一种小碗,碗地是白色的,碗沿全是黑色的,质地粗糙。
当外婆把这些“美味佳肴”做好,一一分给这些饿得嗷嗷叫的娃们,那真像过年一样,哥哥、表姐、表妹、表弟们,七八个娃娃同时狼吞虎咽,就像猪槽的猪娃一样,争先恐后抢着吃。外婆看着这一群“猪崽”,摸了摸脸上的汗水,笑了。
柳絮儿在外婆家过着最穷却最开心的日子。夏天的夜晚,外公指着天上的星星对她说:“丫头,你是你们老柳家的一颗星星,金贵着呢!”
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她总是不解地问外公:“星星怎么会跑呢?”外公温和的面容下胡子抖动着,说:“星星落了,就有大人物去了。”柳絮儿不知道“大人物”是什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能懵懵地看着外公。
“虽然流星只有一瞬间的光辉,可是它却把光辉赋予夜空的角落,所以流星是最漂亮的。”外公自言自语着,可柳絮儿听不懂。
八岁的柳絮儿回家读书了。只是暑假的时候,她依然回来到外婆家,和小姨以及大她两岁的表姐荧荧一起割草、打柴,还会去大队的梨园偷梨吃。
偷梨是最最好玩了,她和荧荧姐姐负责割草,先在背篓最底放一些,然后把小姨偷来的梨放在中间,再在上面放上厚厚的一层草,然后三个人大摇大摆走出梨院。就算看管梨园的人查看,也丝毫不怕,他的手臂再长,也伸不到背篓下边的。
这样的招数,也是被多次抓获后总结出来的。算是高招了,你出招,我拆招。总之,偷是挡不住的,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肚子饿总是要添饱的。
九岁那年,湖北二姑奶奶的小儿子周亮表叔来到外公家。二姑奶奶是外公的堂姐,原是李官桥镇的人,丹江建大坝,李官桥淹没了,他们全家拆迁到湖北的大柴胡。表叔来看舅舅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那年却发生了不正常的事情。
表叔来了,加入到割草、打柴、偷梨的队伍中。
尽管此时的她在外婆家的时间已经不是很多了,但是表叔还是清晰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表叔身材魁梧、英俊潇洒,柳絮儿和表姐表妹们都喜欢他,他脑子里的故事似乎永远都讲不完。表叔讲故事的时候,小姨总是歪着脑袋靠在枣树上,那白皙的脸蛋上洋溢着一种柳絮儿和表姐表妹们没有的羞怯。
夏天的月亮总是很亮很亮,照着树上的清枣,亮晶晶的,树摇鸟叫,鸟鸣虫叫,在夏夜里是最动听的音乐。偶尔几只忘记赶回家的鸭子被他们几个追得呱呱叫,笑声、叫声混合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上回荡着。
和小姨玩得好的一位同村姑娘叫惠芳,大小姨一辈,柳絮儿要管她叫姑奶奶。虽然很年轻,但辈分是不能乱的。惠芳姑奶奶和小姨关系很好,可是自从表叔来了一阵子之后,柳絮儿总感觉她们之间有什么芥蒂存在,也说不清楚是什么。
同样是个夜晚,四周静悄悄的,小虫子的鸣叫给夜色增添了神秘感。小姨在同柳絮儿一群孩子玩游戏,表叔就坐在麦垛边上,看着唧唧喳喳的大女孩小女孩。惠芳来叫周亮表叔,说有事和他说,表叔不好推辞。
小姨看着表叔离去的身影,竟然落下了眼泪,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也不和柳絮儿她们玩了,一屁股坐在表叔刚坐过的麦垛上。
柳絮儿不解地问表姐:“小姨怎么了?”
十一岁的荧荧神秘地对着柳絮儿的耳根说:“吃醋了。”
她傻傻地说:“吃醋,吃啥醋,哪儿有醋?”
“不跟你说,小屁孩,你不懂!”荧荧像个大人一样说道。
柳絮儿一头的雾水。
直到今天,柳絮儿仍然不明白,大她两岁的表姐怎么知道那么多呢?只是后来她和表姐同时喜欢上一个男孩子的时候,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吃醋”了。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酸,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苦不堪言。
表叔低着头回来了,看着小姨啥话也不说,低着头摆弄着手指。急性子的小姨脸上挂着泪水,由于过度的生气,漂亮的脸蛋变得极度扭曲。虽然月光朦胧,但柳絮儿还是感受到小姨气得非常厉害。
小姨拉着表叔就问:“惠芳叫你干啥子去了,咋不能在这里说,是啥背人的事?”
表叔扭扭捏捏,也许是因为孩子们在,他就是不说,急得小姨哭出声来,他才一把拉住小姨,说:“真没啥事的!”
小姨直接说:“是不是她说稀罕你?”
表叔很诚实地回答:“是。”
小姨追问:“那你咋说哩?”
表叔一句一句回应着小姨:“你想我能咋说,说不行哩!”
小姨笑了,柳絮真是不明白了,刚才还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下子就又碧笑逐言开了。
远处黑咕隆咚,树叶被风吹得呼啦啦响,虫子啾啾叫着,小姨吓唬柳絮儿她们:“快看,快看,老毛子来了!老毛子来了!”她和姐姐妹妹“妈呀妈呀”叫着,一溜烟跑回了家。稻场上只留下小姨和表叔。夜就是那么的静,此刻,一切都静止了……
原来那个暑假小姨和表叔竟然互相爱慕,心照不宣,爱情在他们的心里扎根了。小姨一辈子都在思念一个人,直到表叔因心衰弱英年而亡,思念也没有减少过。小姨的爱情轰轰烈烈,但也留尽遗憾。她是这样认为的。
暑假过去了,柳絮儿读三年级了。那天放学,她听到爹妈正在说一个惊人的消息,外公和舅舅以及阿姨们都在制止小姨,不能让她嫁那么远。
小姨在家哭天摸泪的,最终没有远嫁湖北。不是大家的劝解有效,而是大舅的“计谋”成功,他封锁了一切小姨和周亮的来往信件。巧布设局,他写信骗表叔说小姨不想嫁那么远了,而且已经订婚了,让他赶快结婚吧。同时又告诉小姨,周亮回去后姑妈已经给他定亲了,让她死心了。小姨和表叔都不相信,可是遥远的距离,他们根本无法知道彼此的消息,信件又被隔绝了。小姨想去看表叔,却没有路费,还有二姨在监视着她呢。
柳絮儿心里挺难受,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可是她稀罕小姨,知道小姨在哭,她也想哭。
事情过去了大半年,机灵的小姨趁外婆让她去街上卖鸡蛋,拿着钱搭上了去湖北柴胡的客车,晕车的小姨颠簸了一天,也吐了一天,终于到表叔家了。
映入小姨眼联的是大红的喜子还没有褪去,出来迎接的不仅是姑奶奶,周亮表叔旁边还有一位肚子微微隆起的红衣女子,她亲昵地拉着周亮表叔的手,甜甜地叫着小姨:“表妹来了!”
看着红衣女子,小姨忽然不晕了,诧异地问:“她是谁?”
“她是你三表嫂啊!”姑奶奶回答了小姨,周亮表叔排行老三。
小姨彻底晕倒了。
那一刻,是小姨的世界末日,所有的一切全是黑色的,天塌了,地陷了。
小姨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了,周亮表叔的结婚给她当头一棒。表叔坐在床边泪水哗哗地落,说:“快一年了没有你的消息,大哥写信来说你订婚了,我不相信,可是没有办法,家里人软硬兼施,还监视着我,我哪里也去不了。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借酒浇愁,现在的妻子是我的同事,一直对我有好感,那天喝醉了,竟然错把她当成了你,干下了蠢事,没想到就有了孩子,就在你来的前三天,我和她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