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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山水】故乡杂忆(家园·散文)


作者:柴湿燃 秀才,1800.2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83发表时间:2017-12-19 14:34:09

捷克作家克里玛说:“我留恋着布拉格的鹅卵石街道,以及走过鹅卵石街道的每一个苦难的灵魂。”我留恋的故乡却在渐渐远去。自从离开了那片山水和土地,如物质般被分离成分子、原子、中子的过程中,在被岁月揉搓皱了的心头挥之不去的,是生怕被架空的灵魂。夕阳落在了回不去的故乡上空,摘一片白云,折叠了藏于心中,以便梦里乘云回归那曾经用草根做成皇冠为自己加冕的故园。
   老家坐落在发着泥土芳香的长江口入海口。白云缱绻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芦花正在波浪般起伏于秋水之上。沙洲上最先出现的就是芦苇,芦根固化了沙洲,渐渐就扩大成了湿地。清澈见底的浅滩是凫鹜的故乡。它们都与人保持着相对的安全距离,我知道:这种谦恭的美德来自于残酷的历史教训。芦根边不少小蟹慌慌张张地躲进了牠们的泥洞,却又返身在洞口露出可以返观身后事物的柱状眼睛,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农家把它们叫做蛸蜞。蛸蜞的习性就是如此谨慎,挖好了洞,然后就不轻易离洞口太远,一有风吹草动牠们就赶紧逃回洞中,以规避水鸟和人类的戕害。它们用付出惨烈而惊人数量的牺牲,也以同样惊人繁殖力,维持着古老种族的繁衍。
   晋朝司徒蔡谟以博学闻名,但他南渡之初,却闹了个笑话。他“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其实蛸蜞、蟛蜞都是蟹类,也都未必不能食用。明朝冯梦龙的《古今小说》有个故事:吕后赠英布一瓶酱,英布“正席食之,觉其味美,偶吃出人指一个!”于是盘问送来的人,得知是彭越之肉。于是英布闻言凄惨,“便把手指插入喉中,向江中吐出肉来,变成小小螃蟹。至今江中有此一种,名为‘蟛蜞’,乃怨气所化。”民间同情彭越,把蟛蜞称作彭越由来已久。蛸蜞与蟛蜞大小相仿,只是颜色深一些,腿上有毛而已,其学名为“红螯相手蟹”。宋朝曾派陶谷出使吴越,吴越国最后一代国主钱俶设宴招待他,知道他爱吃蟹,就拿出从蝤蛑至蟛蜞等十馀种蟹类给他吃。陶谷却藉机讽刺他们:“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也。”这十馀种蟹类中,大概少不了蛸蜞与蟛蜞。传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叫巴解,大禹治水派他来到江南,遇到螃蟹成灾,人们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夹人虫”,巴解用沸水去应对,于是就发现了它的味美。大螃蟹大量减少以后,以前穷人家实在没东西吃时,蛸蜞与蟛蜞,煮熟了好坏也是一道菜。去脚去盖洗淨捣碎了,再滤去骨渣炖蛋羹,也是十分美味的。江阴名菜“鹦鹉嘴”,则是只吃它的双螯。
   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了。月钩撩起了夜幕,远离了都市的喧嚣,无思无虑地坐在小船上在秋水芦花间飘荡,与自然生态中野鸭、白鹭、黄雀、小鱼蟹相陪伴,乃至与万物共存而同乐,原来也会如此趣味盎然,令人流连忘返,我想:这就是返朴归真的魅力。
  
   饥荒年代,也发生过一些让人扼腕之事。几年前做了不少善事的四毛叔病危,当了半辈子语文教师的父亲让我代他回老家去探望一下。每次说到四毛叔,父亲总会又提到《诗经》中的茅草,于是一走上乡间的田埂小路,就开始寻找茅草,因为我总是觉得,茅草的背后,一定有个不同寻常的秘密。
   父亲说大饥荒那年,孩子们老是围着大人们叫:“我饿......我饿......”村西头乱坟地上茅草抽穗的时候,小伙伴们都去拔“茅针”吃。“茅针”就是还没开出来的茅草花苞,拔出来的花茎还带一点甜味,嚼碎了吞进肚子,好坏也算是食物。传说过了清明节就不能吃了,因为长辈们说,过了清明小鬼就要就用它擦屁股了。其实是因为过了清明就老了,也没有甜味了。
   邻居四毛家在乡里一向以强枉著称于乡里,但怎们说也扛不住饿,于是四毛就又约父亲一起去拔茅针,还带上了他的弟弟五毛。没想到这一去,五毛就不见了,大家都说他是被鬼抓走了。村里人帮着去找,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四毛妈从此就疯了,接着她常常深夜里去坟地那边凄惨地叫魂,“五毛,五毛,快回来吧.....”,于是就更让人觉得可怕了。奶奶说:“一定是五毛拔了小鬼要擦屁股茅草!”其实,茅针早就被人拔完了,偶然有新长出来的,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有人说五毛是被饿鬼吃了,一听这话,奶奶会立即训斥那人道:“胡说!人也能吃吗?”父亲听了就更害怕了,从此再也不敢从乱坟地那里走过。
   后来,那块坟地也被开垦成了农田,坟里的尸骨要被挖出来,重新安葬。这种叫做“洁骨头”的二次葬,也是古老的习俗,在《墨子》里就见过:“楚之南有啖人国者,其亲戚死,朽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的记载。结果,人们在一具别人的棺木里发现了五毛还没腐烂透的尸体。
   终于看见了一片开了花的白茅,它体柔洁白,让我觉得很美,怪不得清人徐雪说《诗经》中所说美人“手如柔荑”的“荑”就是白茅。于是随手就采了一把白茅花。
   当年,坟地的另一边的河对岸,孤零零地住着以磨豆腐为生的老俩口,老俩口没有子女,城里有个侄子是唯一的亲属。豆腐已经是奢侈品了,因为祖父也在城里工作,所以父亲他们虽然也是靠吃点山芋,芋艿之类“代粮品”过日子,但总算还有几个活钱可用。奶奶买了一块豆腐,胖胖的豆腐婆婆很神秘地拉父亲到门背后,把一块麻饼塞在他手里,说是她侄子从城里带来的。那可是父亲连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奶奶千恩万谢地说了很多过意不去的话,然后让父亲躲起来吃了。
   那天四毛爹向奶奶借去了扁担和带有树杈做成钩子的一副“担绳”。我们家只有父亲和奶奶在老家相依为命,一老一少都手无缚鸡之力,没人能干挑担的活,但爷爷去城里之前留下的农具都特别讲究,所以常有人来借。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豆腐婆婆老两口子昨晚被人勒死了!家里的黄豆、粮食、连油盐都被抢了!
   有人怀疑是四毛爹干的,于是干部们把他绑了,可是他死活不承认,也找不到任何证据,最后还是把他放了。但大家还是说:“一定是他干的,虽然五毛死了,二毛早就送人了,他还有三个孩子和一个疯婆子要养活,所以走了这条路!”父亲问过奶奶是不是真的?奶奶却大声道:“小孩子别乱说话!那一定是鬼干的,你没看见最近鬼闹的很凶吗!”豆腐婆婆和我们家关系最好,父亲后来硬着头皮跟奶奶去乱坟地祭奠了几回。他将信将疑地觉得,其实奶奶也是认为是四毛爹干的,不是干部也说了吗,如果四毛家没了爹,那三个孩子怎么办呢?
   从此,一到夜里,窗外就刮起了大风,风中总是夹杂着“呜呜…….”的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四毛爹借去的扁担和担绳一直没有还回来,奶奶说,一定也是被鬼拿去了……我没见到过四毛叔的父亲,据说四毛叔成年后,他父亲跳到河里救人淹死了。
   见到我,四毛叔很高兴,吃晚饭时他居然还能做起来喝了点小酒。当晚我就在他家住了一夜。半夜里,有人在推我的肩膀,自己有打呼的毛病,在家睡觉吵醒了妻子,她也会推推我的肩膀。可是我分明听到了四毛叔有点急促的声音,赶紧开灯一看,他已经脸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有重要的话要说:“我......我不行了,有句话我一直憋着,你回去告诉你爸,豆腐婆婆老俩口确实是我爸杀的,还有五毛也是......”
   送走了四毛叔,我把白茅花带回了家。父亲一见就明白了,叹声道:“他爸爸到死也没有承认犯下的罪,而我们这么多人明明心里都知道是那回事,却都不能拿出勇气去点破它,为豆腐婆婆两口子讨个公道......”
   逮知了是村童游戏的必修课,但后来到日本听到蝉鸣,竟然有些不懂牠的方言,循声一望,也不同于熟悉的倩影,名称也有油蝉、熊蝉之类种种不同。清人郝懿行在《尔雅义疏》说:“今黄县人谓之蛣蟟,栖霞谓之蠽蟟,顺天谓之蝍蟟,皆语声之转也”。不过,老家称知了为“紫蜩”,其名似乎更古老。乡里的老先生怀疑“知了”的发音可能就源于“紫蜩”。记得老家只有娘娘庙里的知了不可以逮,因为逮来的知了最终不是喂了鸡鸭,就是绝食而死了。观音娘娘慈悲,不喜欢杀生,所以尊称她一声娘娘。凡是受人尊敬的妇人,都可尊称一声娘娘,比如私塾先生的夫人,就称先生娘娘。背上乌亮的那种鸣叫的,老家俗称“响蜩”,明明是黑色的怎么说它紫呢?老先生告诉我说:“这就叫做红得发紫,紫得发黑,事情到后来总要变了样。”褐色而个头最小的叫“嘤蜩”,但我最喜欢的是中等个头,背上带点绿色的那种,它的蝉唱也不像另两种那样只有一个声调,而是平仄相间的三声连唱。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开始,学童在塾师那里受了委屈,就在放学回家的柳荫路上,依着它的旋律叫道:“野师太,野师太,先生娘娘落脱裤子带......”乡人从此称它为“野师太”。
   清朝时,京城出现过一帮武林高手拿着粘杆捕蝉的怪事,那是清雍正皇帝借口要清静而纠集的“粘杆处”特务人员在装模作样。粘杆粘蝉很多地方用面筋,粘鸟则要用桐油的熬制物。自从有了透明塑料袋,捕蝉已经不必像《庄子》中“痀偻承蜩”那样需要“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了,所以因此而大失其趣。这就像现代社会,传统的家庭组织已经崩坏,再拿以前的家训家规来读,很多内容就味同嚼蜡了。捕蝉的道具也是自己做的才好,以前最简便的方法,是杆上做个碗口大的圈圈,找几个大蜘蛛网缠上就可以去黏了。这种多层的蜘蛛网透明度不好,黏度也在退化,所以是需要一点耐心和技巧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螳螂之后,螳螂又在蝉之后,黄雀和螳螂因为对猎物过于用志不分,所以无暇顾及身后。而眼睛是蝉的死穴,此时马齿苋已经结籽,籽外的软壳正好可以套住蝉不会动的眼睛,于是好恶作剧的顽童,就会採来套上后抛入空中,看牠盲飞取乐。蝉也看不清身后发生的事,所以如想证明有徒手抓苍蝇的本领,必须先悄悄接近,然后快速迎头而上一把抓住,捕蝉则必须从身后去接近它。
   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概就要像蝉一样蜕变而飞了。长年孤独生活于黑暗地下的蝉蛹,一旦蜕变成了“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的鸣蝉,也正如夏至后的天气一样趋于巅峰状态,随之白昼就一步步短了。王充的《论衡》说:“蝉之未蜕,为蝮育;已蜕也,去蝮育之体,更为蝉之形。”向高级形态转变总是令人向往的,所以早在良诸文化中的古玉器和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上就有了蝉纹装饰了,人死后口中设置蝉状的琀,也都是对于生命的寄託。只吃不饮的是蚕,只饮不吃的是蝉,在古代文人眼里,因为蝉“栖于高枝,餐风露宿,不食人间烟火”,又被视作品行高洁的象徵。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陆机的《寒蝉赋》进一步对蝉具体美化:“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于是《汉书》载:“郎中侍从者着貂羽,黄金附蝉,皆号侍中。”冠上装饰的貂羽金蝉,简称“貂蝉”,后来,四大美女之一中也居然名为貂蝉了。晋崔豹《古今注》说:“貂蝉,胡服也。”那是与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有关的。问题是大臣加上侍中、中常侍之号,是要入禁中受事的。
   《史记》载:“周仁得幸景帝,帝入卧内,于后宫密戏而仁常在旁。”所以戴了貂蝉冠,是比较麻烦的。《后汉书》载:“中常侍参选士人,建武以后,乃悉用宦者,自延平以来,浸益贵盛,假貂璫之饰,处常伯之任,天朝政事,一更其手,权倾海内,宠贵无极。”后汉光武帝之后,正常人与阉人在后宫杂处的状况才改变,后宫清一色用宦者了,所以听人说秦二世时的赵高是太监,就让我生疑。到了汉殇帝时,宦者居然也用上了饰有金蝉的貂璫!晋朝蝉的形象进一步不妙,不仅「女尚书着貂蝉佩玺陪乘」,高官也多到了「貂不足,狗尾续」。北魏孝文帝的《与太子论彭城王诏》中,“辞蝉”还成了辞官的代称。最后《周书.宣帝纪》说:“帝不欲令人同己,尝自带绶及冠通天冠,加金附蝉,顾见侍臣武弁上有金蝉及王公有绶者,并令去之。”
   蝉的冠饰,被北周皇帝垄断以后,皇帝冠上的金蝉到了隋唐又有发展,《新唐书》载天子的通天冠有“二十四梁,附蝉十二”,又在数量上胜出......
   刘向的《说苑》中有个叫东郭子惠的人在子贡面前质疑孔门之杂,子贡回答说:“夫子修道以俟天下,来者不止,是以杂也。”并且借用《诗经》中的“苑彼柳斯,鸣蜩嘒嘒”说,“大者之旁,无所不容”,子贡可谓善辩。“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一片热闹、深广、繁茂景象,衬托的是诗人“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漂荡无依的忧伤,此时的蝉鸣只能让诗人心烦。蝉在《庄子》中为蜩,蜩由泥里的蝉蛹蝮育蜕化而成;大鹏鸟由水裡的鲲蜕化而成,虽然有大小之别,但牠们在各尽所能之后,面对的是相同的谢幕。相比之下,在文人学士们眼中,蝉给人情感触动之丰富,并不在鲲鹏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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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拜读作者美文,深深地沉浸在具象和抽象紧密结合的乡愁里。作者恍如一名长者,斟一杯茶,顺着茶香,缓缓地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一人一情饱含深情地讲述出来。如芦草与凫鹜的相依、蛸蜞和蟛蜞、木槿和少女的红彤彤的脸、斑鸠与桑葚等等,将道家的逍遥、隐居和难得的家乡美景融合,将儒家的积极入世和国仇家恨融合,将纯净的乡愁与西方的哲学、宗教的圣洁融合,世事的变迁,人生的坎坷,都一一的在家乡的舞台上上演,伤感与快乐,童趣和深沉,都在故乡的景物里从古至今的演绎着。作者感情真挚、深沉,文笔流畅,底蕴深厚,丰满的思乡情结让人叹服。美文共欣赏,推荐阅读。【山水神韵编辑:希望的天野】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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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希望的天野        2017-12-19 17:45:44
  作者将我带入深深的乡愁里,难以自拔。感谢作者赐稿山水。推荐阅读。
每天早上醒来看到你和阳光都在,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
回复1 楼        文友:柴湿燃        2017-12-19 18:43:41
  精准的评价啊!问候并祝福!
回复1 楼        文友:柴湿燃        2017-12-19 19:43:24
  终于重复了。
2 楼        文友:贤子        2017-12-20 09:53:49
  无论我们走多远,故乡在心底都不会远,故乡的人和事,故乡的一草一木永远都那么亲切,突然想起了那篇乡愁。感谢作者对山水征文的支持,祝您创作愉快!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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