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搅团情未了(散文)
从小吃惯了搅团,搅团也就成了我最爱吃的饭食之一,如今每一回吃搅团,我的心境都变得醇和而又朴实。我常常一个人静下来时,就会仔细回味起在老屋里打搅团的激情场景。
那是在一间不太大的旧窑洞里,一座土坯砌成的大灶台上方,弥漫起缕缕袅袅诱人的蒸气,灶膛内簇拥着红色的火苗,温柔地舔吻着黑漆漆的锅底。大锅里粘如胶糖的搅团则早已气泡冲泛,不断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午时太阳的光晕也从窗口射了进来,几分氤氲的橘色烟气呛噎着在锅前打搅团的那个人,阳光下她的银丝已闪闪发亮。如今,多年过去了,最初打搅团的奶奶早己换成了我的妻子,吃搅团产生出的那份情怀,我却永久地在心中沉淀下来。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是奶奶一手扶养我长大的。记忆中,虽然家乡田地连片,但是由于麦子的产量很低,所以一年里总是吃着粗粮。粗粮中以玉米居多,玉米面粉大多会被做成了搅团食用。那时候的搅团,既没有小麦面粉做芡,能使其质量达到光滑和筋道,更无各种各样的佐料调味,仅仅是渍洇些简单的食盐、香醋和辣椒吃饱,味道难免十分寡淡。可就是在这个简朴的吃食中,我却领略和享受着无尽的亲情和欢悦。
奶奶在打搅团时,我经常能帮个小忙,也是最开心的事情。没上学那会,我虽然是个男娃,却整天以奶奶为轴心转悠着玩耍。奶奶把打搅团的程序演绎了一次又一次,我也就跟随着不在意的观摩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很早我自己都能打搅团,就是受到奶奶潜移默化的影响。眼见着奶奶在打搅团的每步操作中,道道工序都力求精做细调,不厌其烦,无形中也给予了我长大后怎样才能踏实做事的启迪。
奶奶打搅团先是给盛了足量玉米面粉的盆内加一点儿清水,接着用力的搅啊搅,直搅成均匀的稠糊状,没有一丁点小面疙瘩包裹。等到大锅里的水开了,顺势将稠面糊缓缓地倒入,视锅里的稀释程度,再一手拿着擀面杖搅动,一手抓着玉米面撒。金黄的玉米面粉从她的指缝中灵动乖巧地漏出,穿过湿漉漉的水蒸气,飘逸而下,水动面也动,一个个漩涡在锅里汹涌转动,甚为好看。当看完这一连串的动作,我曾经不解的问过奶奶:“为什么不一次性的把面粉搅进锅内,这样不就省事了吗?”奶奶听了笑笑说:“你不懂啊!该省事就要省,不该省的就不能省。按你的想法,是打不出好搅团的。”后来她又对我说,人的一生中做有些事情必须要循序渐进,不能走捷径。奶奶显然给我讲的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有时想起来,在我少年成长的日子里,奶奶结合饮食起居,桑田农耕,又给我讲了多少这样朴实无华的人生哲理呢?
打搅团最费工夫的要数“搅”搅团。就是在给锅里加面粉时,要站在热气腾腾的锅旁边,边撒边搅,而且搅动要注意始终保持一个方向。据说假如来回搅动了,打出的搅团就很“积滞”,不好吃。奶奶个子不高,搅时需要使出极大的力气,每次她额头上都会有汗滴浸出,父亲看到就赶快接过铁勺或擀面杖继续搅。一顿搅团,也打出了浓浓的亲情。特别难忘的是奶奶那打搅团的感性动作,似乎蕴含着一种温馨和闲适。她在反反复复的搅动中,一忽儿是单手,一忽儿又换做双手,手臂在不停的重复中,有张有弛的摇动,全身随着手臂的轻重快慢,恰到好处的蠕动起来。虽然这一系列动作看起来单调机械,但却好像是表演一种独特的农家舞蹈。
我在奶奶打搅团的时候,习惯性要做的就是烧锅,抱着风箱杆子,尽情地发挥出自己那股子蛮劲。等锅烧好了,便拿起捅火棍,百无聊赖的来回戳着灶膛。有一次见奶奶搅得慢了,心急就抓过擀杖随心搅了起来。但是划拉了两三圈,就搅不动了,整个面团好像被牢牢的吸在锅底。就是这一搅,突然间我才感觉到,在奶奶瘦弱的身子里,积淀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不仅能把我父亲姊妹六个扶养成人,而且还坚强的养育着我。再后来,奶奶的身子骨慢慢地大不如从前,行走间早已失去往昔的利落洒脱。但每年初秋新玉米成熟时,她还依然张罗着打搅团,玉米面粉的量多量少,搅团糊的稀稠情况,她都掌握得很准确,只是搅动没有了力气,才要我们替着她干。
在过去那种苦涩的以食裹腹的饥馑岁月里吃搅团,似乎没有人敢认为它的原始和简单。其实说实话,玉米面粉毕竟是粗粮,玉米面搅团还是没有白米细面的好吃。吃搅团的时候,奶奶常常告诫我要囫囵吞枣的吸咽,不要咀嚼,有时我会不小心咬了上一口,就马上感觉到玉米面发碜,搅团到喉咙不愿意下咽。记得我喜欢吃搅团熟了,在锅四周镶嵌出来的干皮皮,犹如薄纸一般,泛着黄色。这是玉米面里边的黄油,漂浮在表面后形成的。奶奶拽下一块给我,我放进嘴里后,入口即化,香气荡漾,那陶醉的感觉让人现在都能想起来。
奶奶打搅团的吃法很多,我最喜欢吃她漏的鱼鱼。漏鱼鱼的画面今天是看不到的。一盆清水,一个用半个葫芦雕刻成的漏鱼瓢,舀一勺热搅团倒进瓢瓢,用铁勺在里边边压边搓揉。搅团通过瓢瓢的网状圆孔,变成蝌蚪般大小,滑落盆中,其间溅起晶莹的水花中,映衬着一条条“鱼儿”在游动。一碗鱼鱼端在手,调上辣子,放进食盐,再加点葱花,吸溜一碗还想吃一碗,直吃得肚子胀圆了,奶奶就铲下锅底让我吃了消胀。锅底就像现在的锅巴,是搅团吃完了留在锅底的附着物,经过灶膛余温的烘烤,变得焦黄、酥脆,吃起来嘣嘣嘎响,越嚼越香,俨然成了吃搅团后的唯一休闲食品。我老爱和弟弟抢锅底,也比谁攒的多了,装在口袋里,炫耀一下后再吃。大多时候,都连口袋里边的污垢抠出,连着锅底渣一快咽下去了,惹得弟弟嬉笑我一番。
我和妻子是在困难时候走在一起的。说来也巧,妻子做的一手好饭菜,打搅团自然不在话下。八十年代,打搅团好坏,成为评判一家主妇能干与贤惠的标准。妻子打搅团,里边已经有了小麦面粉掺搅,搅团的口感滑爽而筋软了些许,我就格外喜爱以“水围城”的方式吃。水围城就是在一个小白瓷碗里调上汁,将热搅团舀进去,搅团在碗中央晾成洁晶无暇的粉堆儿,四周水汁逸动,很像水绕城郭。里面的搅团,直惹得我眼馋,急慌慌用筷子拨一点进口,感受是滑溜、浓郁,待想咬嚼,已顺喉而下,有活吞之美感。
妻子和奶奶打搅团还有不同的地方,就是奶奶那会做的刚刚够吃,而妻子却一次要打大半锅,当天吃不完,第二天再吃剩下的。我觉得剩搅团吃起来风味更独特。一团团搅有小麦面粉的搅团,白白的、软软的,似凉粉一样平摊在案板上,切成小块块,煮一把青青的萝卜缨子,炒几根青绿相间的小葱,配入调料,汤汤水水烩成一锅。锅内的搅团,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座小金山在江海中浮沉。吃起来的滋味,真比席面还要解馋呢!
说来也快,似乎眨眼之间,时光就过去了几十年。今天,社会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虽主要钟情于食用山珍鲍翅、大鱼大肉和精细食品,但依然推崇吃搅团,搅团的地位和声誉还有所飙升。我家里的厨房由窑洞移进平房,灶台也全是红砖结构,隔三差五的,妻子一定会给我打顿搅团吃。妻子打搅团仍然还紧握着擀杖搅动,我则坐在灶前烧火。在妻子不断的叮咛中,我有一把没一把地给灶里添麦秸,同时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妻子唠着家常。这是打搅团,也是再谈心,其间不乏抒情和开心,把日子中的艰难抛向九霄云外,给生活也带进另一种浪漫。妻子搅累了,我也搭把手。曾经多次儿子也挽起袖子上阵,吃一顿搅团,有全家人参与,才真正诠释了搅团里边“团”的含义。
呵呵,我早已垂涎三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