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邻里乡亲、老老小小的把七闷儿呼做“扫草的”“扫草的七闷儿”。七闷儿不会见怪的。七闷儿认定着：人生就是一棵草！
　　 难怪七闷儿这么说。鸟儿雀儿要包蛋孵卵了，一定是先要衔来一根一根纤细弱软的的毛毛草，垒好自己就要出生的雏儿的窝。古来妇女临产不是也称作“坐草”吗？凡生命，大约都是贴近着草来到这个花花儿世界上的。在我们黄土坡的大槐树庄子上，“坐草”还有另外的一个意思：守灵。守灵本来是一种民间的习俗，也就是守在灵床，灵柩或灵位旁。也许老人去世三天内要回家探望，所以子女就要守候在灵堂内，等他的灵魂归来。我们这里，老人去世了，入了殓，便要在棺柩的周围铺上一层麦秸草，孝子孝孙孝女孝媳白天黑夜吃喝睡觉就要在这麦秸草上“坐草”了——实际上是“守灵”。出殡那一天，起了灵，这停灵的屋子就有人把打扫一番，这麦秸草连同老人的枕头等遗物一同堆放在街门外，一把火给老人烧去（捎去）……庄子里稍微能过得去的人是不会干这营生的，更不用说有头有脸的那几个了。
　　 七闷儿常常给人扫草。
　　 “以前扫草能落一把笤帚还有五元钱，现在涨到一把笤帚五盒烟还要五十元了。”有人这样说。
　　 “就只是一把笤帚五盒烟，谁要过五十元就是狗日的。”七闷儿听到后会青筋暴涨的辩解。天地良心，也许他就是没有从管事的那块儿领过五十元。
　　 人们不免怀疑：也许是管事的把钱弄了，却把这屎盆子扣到了七闷儿身上。霍二是槐树庄村委大院的通讯员，好多年了，庄子上红白喜事，立木上梁做满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离不了他的操办。人们的怀疑风言风语的就传到了霍二的耳朵里。
　　 “七闷儿，那次扫草你没有领五十元？狗日的。”有一次出殡后霍二在众人面前挡住了七闷儿问。
　　 “那次都领过，每次一把笤帚五盒烟还有五十元，我领了，我说我是狗日的不行吗。”七闷儿又是青筋暴涨的辩解。
　　 人呀，贴近着草生到这个世界上；烧一把火离开了这个世界。村东头读了几天书的老汉不是说过：落草可以说是胎儿出生，还能说是逃入山林做了强盗吗？就这么有意思！人生就是一棵草。自己也许只不过是山后面那一棵小米米蒿呢。真的就做一回狗日的也少不了什么。
　　 ——七闷儿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自己就不过一个“扫草的”，但这些年一笤帚一笤帚扫走了多少能干的、有头有脸的人呢。大槐树下面晒暖暖的不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吗？
　　
　　 二
　　 槐树庄就这一二百户人家，几百口子人丁，娶媳妇做满月盖房子发落老人大大小小的事情时不时的就有一桩儿。当然，管事的还总是“霍二”。逢白事，扫草还是离不了“七闷儿”。低头抬头，吵吵闹闹，除了这几个人还是这几个人。七闷儿扫草，事主还是照“一把笤帚五盒烟还有五十元”的谱儿付着报酬。那次七闷儿在人面子上（人面子上，方言：人很多的场合）青筋暴涨的争辩“谁拿了五十元谁是狗日的！”管事的霍二知道后责问“那一次你没有领？谁是狗日的？”七闷儿又是青筋暴涨的辩解：
　　 “我拿了，我说我是狗日的还不行吗？”
　　 七闷儿认了，这事儿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七闷儿和霍二呢？也都没有再往心里搁。
　　 “二哥，这家的活儿还是咱的吧？”庄子上有了白事，七闷儿还是会给管事的二哥递上一根烟，再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啪嗒啪嗒的打火。
　　 “娃都快娶媳妇了，烟牌子该换了，来，抽上老哥一只，品品味儿。”
　　 “二哥的烟就是有档次。”七闷儿也不做假，便接过霍二的烟。
　　 “打火机还是老哥前次给你的吧？德义聚酒家的打火机，你会有？”
　　 “是二哥给的，是二哥给的……”七闷儿把打火机啪嗒啪嗒的打了半天也没有打着，说话都不利落了。
　　 “老哥就再给你一个打火机，镇上石锅鱼酒家的。”霍二便又掏出一个打火机扔给七闷儿，给众人说，“满庄子上再没有谁能比咱七闷儿扫草扫的干净了，谁不服气谁试一回。七闷儿，这桩子事情特别要操心把干好，来的外宾不少的。”
　　 说完，霍二便去忙活事主家的事情了。管个事也不容易，联系打墓的，吹鼓手，厨师，礼宾，甚至灵车等等等等，总要有个人操心。
　　 有人念叨：霍二发落他妈的时候，北山里来打墓的那俩口子硬是没有要一分钱。
　　 说实在的，那俩口子打墓还是真有两下子。就两个人，一天多，齐齐整整，宽宽敞敞，风风光光的。每次，只要事主家里看好了墓地位置，再也不用操一点心，根本不会误事。霍二身边存着那两口子电话，有了事，一打电话立马到！
　　 七闷儿说：二哥照顾他俩多少次了？他俩能要么？
　　 霍二虽然前次在人面子上给了七闷儿难堪，七闷儿不记仇。七闷儿就没有给谁记过仇，何况是霍二哥呢？庄子上有人在背地里也骂霍二“狗日的”，七闷儿也知道霍二哥给别人管事有时不是太地道的，但是，七闷儿心底里还是挺佩服霍二哥的。
　　 人，只不过一棵草，
　　 咱七闷儿，只不过北山后面一棵小米米蒿，
　　 他霍二霍二哥，也不过是凡身肉体呀！
　　 七闷儿知道，霍二真实的名字叫做霍国民，也许觉得称作“国民”有一点文绉绉的，别人称呼做“霍二”，他自己也喜欢别人这样叫，这样大气。七闷儿称“二哥”、“霍二哥”，七闷儿觉得挺亲切二哥也挺乐意的。霍二有个哥哥叫做“霍国英”，患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人们称作“霍老大”。霍二招呼着霍老大在村口开了一个小卖部。霍老大奔四十的人了，小卖部生意勉勉强强的，没有媳妇。
　　 七闷儿觉得，霍二把家里这一摊子吃喝拉撒睡，还有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务糊弄下来，也是挺不容易的。不由得心底里佩服着霍二哥。
　　 其实，大槐树下霍老大小卖部前晒暖暖的都常常会念叨霍二的能耐的。
　　
　　 三
　　 七闷儿小时候，家里住窑洞，霍二家也是住的窑洞，两家不远。
　　 槐树庄三面环山，整个村子便如坐落在一个椅子圈儿里。村子中间一条大路可以算作槐树庄的大街了。历史的原因这大街不是太直的：或者山墙往西突出了一半米，或者靠着山墙在东面靠街的地儿又搭了一个放着柴柴草草的小小的草厦子。大街往南出了村、下了山，向北出了村就是坡，直上了后山。村子中间有一个池泊，池泊边儿是一个大场子，还有一个小卖部。夏收秋收时节，这场子上会有一道儿一道儿白灰撒的分界线，是各家各户晾晒庄稼占位儿的。为占位儿，老婆子们没有少拍着膝盖儿吵过嘴——男人忙活着地里的庄稼，家里的天似乎就是要他们老婆子们撑起来的哪。农闲的时候，男人们在这大场子边儿吧嗒吧嗒着旱烟，老婆子们便聚在场子中间扭秧歌呀，打花鼓子呀嘻哈哈的成了一群——即便曾经为占位儿拍着膝盖儿溅着唾沫花子吵的翻过天的，也嘻嘻哈哈的聚在了一块儿。庄户人性直，吵过就吵过了，就了了（liaole）——肚子里不存一个米花子，没有弯弯肠子。在那池泊里玩水的记忆，槐树庄的娃子们会记到老的。
　　 这场子便就成了槐树庄最繁华的所在。七闷儿的记忆里，这场子是不小的。后来场子边儿上划了几块房基，再后来填了池泊，又划了几块儿基地——场子便越是显得小了。七闷儿和霍二家还是在村边儿上住着窑洞。大街边儿，祖辈们已经是占完了；场子边儿上眼看着就要占完了。
　　 七闷儿做梦都想在场子边儿也占上一块儿基地。七闷儿和霍二还住着窑洞呢。
　　 那一年，七闷儿的五叔、七闷儿父亲的五弟终于挨不住七闷儿的千央万求，从县上回来给村上打了招呼。五叔多少也算个人物，村上便答应了。可惜事情还没有完全说妥当，七闷儿还没有进基地，五叔犯了事，村里班子也换了。
　　 “前面的头儿们把能占的都占完了，后面再干头儿的也只有干瞪眼了。”人们在不大了的场子边儿吧嗒吧嗒着旱烟时闲侃。
　　 “咱脚底下还能划几块基地哩。”
　　 “村子里还能够没有个场子？”
　　 人们就这样闲侃着大山的时候，霍二进了班子，七闷儿越发担心自己的基地会泡汤了。
　　 新班子上来后，靠街的山墙不能动当然就暂时没有动，但街边的草厦子倒是一个不留的拆了。令七闷儿感激的是，霍二帮忙办好了七闷儿的基地！七闷儿便一砖一瓦的张罗着建起了房子，离开了窑洞，一步一步像么像样的住到了村子繁华的地儿。当然霍二自己也不住窑洞了，在村口大槐树那块儿沟边倒垃圾的地方拾掇出一块地盘，盖了一个四合院，四合院东房靠着路，东房后墙上便开了门开了窗办了一个小卖部……
　　 七闷儿不大出门，年里月里的到坡下镇子上一趟，县城更是不大去了。当然，间或去了，便会带回来一大筐子话题。在大槐树下晒暖暖的时候，七闷儿凭着话题破天荒地便成了一个人物——
　　 “七闷子，昨天县城下馆子啦？”乡下，也许闲侃着，人群里才会有一丝丝的暖意。
　　 “肯定的，肯定的。包子小，味儿好……”
　　 “山里山气的，哪儿都想瞅一眼，没人笑话咱吧？”
　　 “有一个提鸟笼子的老汉问我哪村的，我说是坡上山底槐树庄的，你猜那老汉咋说的？”七闷儿竟然学会了卖关子。
　　 “大不了说你是山猫吧。”闲侃，打趣，这也算乡下个文化生活吧。
　　 “他说，是霍二一个村子的吧？你说，咱霍二名气，啧啧。”
　　 晒暖暖的人们便不说话，也不打趣闲侃了，纷纷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