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念】牧羊,荒野为家(散文)
掠过山坡的北风吹着哨子,每一声呼啸都有一种荒凉在空气中颤抖。我压低了帽檐,耸肩抖一抖身上破烂的军大衣,尽量将头缩进立起的衣领中,好像这样就能规避山风带来的寒冷。我其实不怕寒冷。在这样温柔的山坡上,极目望去尽是温柔的野草,还有一群更加温柔的羊儿作伴,寒风纵是凛冽,心底依旧敞亮。这已经足以证明原野的魅力,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物将在那里发生,也无法洞悉已经消逝的岁月,只是觉得,这里象征着生命,这里是众生的家园。作为一个牧羊人,我时常蜷缩在草丛里观望山坡。一棵枯了枝叶的歪脖子柳树和一只叽叽喳喳的花喜鹊吵得激烈。究竟在争什么?或许是为了一颗鸟屎,又或许是为了一片树叶,又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我不得而知。一群羊懒散地咀嚼着枯黄的野草。好像除了这些草,再也没有一件事物能让它们产生兴趣。这就是简单的生命,不用费尽心思争取一些虚渺的东西,更没有作茧自缚的虚荣心态,只要山坡上还有野草,就有它们青青黄黄的日子。
这群羊是我放牧的云朵。和别的云朵不同,它们饮老河滩里的水,啃黄土坡上的草,在黄土村弯曲的阡陌上寻找轨迹。其实生命哪有那么多无法捕捉的轨迹,所有悲凉萧瑟的名词只不过是善于思考的人类用以怅叹的一个借口罢了。这个道理,羊儿们似乎懂得。它们不会想得过多,一株青草就足以慰藉一天的光阴。我也像它们一样,不必考虑身前身后的诸多琐事,在原野中流浪,在乡间众生的簇拥中享受闲散的时光。旷野无人,无人的旷野自有它的神秘。我看到两只野兔为了一株苜蓿草大打出手,追逐着,从一条沟奔向另一座山。一只麻雀叼着偷来的谷穗,作为爱情的信物向自己钟情的另一半炫耀,叽叽喳喳。或许在多少天后,我会在同样的地方看到一群麻雀养育的子女。瞧,旷野多热闹,像一座舞台。我躺在草窝里欣赏,这时的原野像极了一个家。
我的童年生活从此开始。在清晨的一声鸡鸣中睁开惺忪睡眼,极不情愿地将躯体从温暖的被窝中抽出来。牧羊是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我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足以挑起这项重担。这时候的原野稍显静谧,万物还在睡梦中,猫头鹰站在远处的山岗上紧一声慢一声地叫唤,要把这安静的清晨撕破一道口子。寂寞的野草,在疾风中斜着身子。我由衷的佩服它们,不用浇灌,不用施肥,就能长成葱葱郁郁的一片。大概羊儿们的思想和我一样,啃食看似无情,却没有哪一只羊让山坡失去野草。二哥站在不远处的矮坡上轻声地喊:“云娃,你快过来呀。”“咋了,尕哥,发现啥了?”“不是,我有点害怕,叫你过来做个伴。”“你害怕个屁,怕野鬼上你的身呀?”我知道二哥胆小,故意作出各种凄厉的声音,比如看电视时女鬼出场的惨叫。到后来,不知二哥吓到何种程度,自己反而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这纯属于自作自受,我本来是个无神论者,本不相信这世间真的存在鬼神之说,却不禁在自己创造的场景中打一个机灵。羊儿们不管这些,自顾填饱肚子。我有时候为了证明自己的胆大,看似毫不在乎地离开二哥所说的害怕之所,却不得不紧跟在领头公羊的身后,好像它强壮的身躯能保证我的安全。
我看重那头肥硕的公羊。村里的老人都夸我能干,能独自一人放牧一大群羊,还能叫它们秩序井然。其实他们不懂,我早已谙熟牧羊的门道。人有人的规矩,羊和人一样。这头公羊是头羊,头羊相当于一位威严的领袖,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它能决定整个羊群在哪里吃草,在哪里休憩,而我只需要掌握好它的一举一动。长期以来,我和这头公羊建立了无言的默契,交流的工具便是手中的羊鞭。羊鞭一甩,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头羊知道偷吃庄稼的计划已经败露,不得不带领着羊群悻悻而回。
那时候真好,将所有的精力放在旷野中。哪里有肥美的青草,哪里有甘冽的泉水,哪里有好玩的事物,我都了然于胸。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真是爱上了这样的日子,牧羊也没有什么不好,每天和一群羊呆在一起,分享短暂的童年时光。牧羊的生活看似孤单,却不是真的孤单。当你认清了原野之后,就会找到牧羊的很多乐趣。卷起裤腿掏鸟窝。野雀夫妻辛辛苦苦建造的小窝被我糟蹋成一堆荒草,胡乱地丢弃在一旁。我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几只稚嫩的雏鸟,任闻讯赶来的鸟爸鸟妈凄厉地惨叫。或是笼养,或是拴住,乡里的孩童其实并不知道丢失了孩子的野雀夫妇会经历怎样的痛苦,更不会懂得养育一只生命需要付出更多的生命。几天后,在山坡上会有一个提着一只简易笼子的少年,趴在草丛里寻找,寻找哪一只命背的蝗虫,成为几只小鸟的盘中餐。亦或是追逐一只野兔,带上家里的老黄狗,等到兔子慌不择路钻进浅洞中,用烟熏,或是用牧羊铲挖。我将半个身子探进洞里,二哥紧紧地扯住我的裤腿,等抓稳受伤的野兔,二哥再使劲将我从浅洞中拉出来。这样的场景就像庄稼人将一只萝卜从泥土中拔出来,所不同的是,拔出来的泥土携带着泥土,而我的手上则会紧紧地攥着一只惊慌失措的野兔,任它拼命哀嚎也不能松手。
其实比起这些,我更钟情于烧火炉。火炉是用黄土圪瘩做的。一块摸起来还算坚硬的土疙瘩,拿在乡间少年的手里,精雕细琢,就能雕刻出各种模样。像茶壶,高高翘起的壶嘴就能充当火炉的烟囱;像捣蒜的蒜臼子,里边大,洞口小;也像吃饭的瓷碗,捧在手里,几多欢喜。燃料选羊粪最好。我时常趴在山坡上捡拾晒干的羊粪,或是眼巴巴盯着那头公羊的屁股,将新鲜的羊粪集中到某一个向阳的地方,等到某一天再来此地,不用漫山遍野地寻找羊粪。我其实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吹那火炉的意义是什么,只觉得双手举起只能冒烟却不能熊熊燃烧的火炉时,就仿佛举起了整个世界。是为了取暖?乍一看还真有几分道理,可是在黄土坡牧羊的少年都知道,纵然是炎热的夏天,额头汗珠如雨水般下流,也舍不得丢弃手中的火炉。我吹火炉技高气足,微妙的星火不一会儿便能浓烟滚滚。当然,我也因此吃过不少瘪。比如,吹得过猛,飞溅的星火落进衣领,好几天都消不去皮肤被灼烧后的红肿。亦或是吹得太过用心,不觉何时衣襟着火,待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不得不接受母亲的数落。
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他说古代有一个叫苏武的人,也擅长于放羊,放牧了几千年,后世都记住了他的气节。我那时当然不知道父亲话里的意思,也无法体会苏武心里的悲伤,更不会明白在山坡上摸爬滚打究竟能体现什么气节。二哥和我不一样,他与我牧羊时不忘在腋窝下夹一本古书,或是唐诗,或是宋词,读到兴起时不忘仿作一句。“芳草萋萋静无人呀”,他洋洋自得,煞有其事。我便跟着捣乱,“北风吹吹一群羊啊”,二哥说我太俗,成不了诗人。我笑他从羊屁股里抠诗句,既通了羊的肠道,也解了自己的诗情,比泻药还管事儿。二哥长我几岁,几年后外地求学,而我依旧在黄土村牧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我也学着他当时的样子,抱一本旧书。起初是小人说,《隋唐演义》、《七侠五义》等等,时间长了竟看出门道,古今中外无一不看,这才为我写成这篇文字打下基础。
其实牧羊算不得一种低俗的劳动。苏武是站在山坡上的巨人,是牧羊人中贤者,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经过了怎样的煎熬才修成千年的美名。朱元璋也是山坡上的巨人,他在吃尽了牧羊放牛的苦后,才痛定思痛,成就了一个王朝。我当然不敢拿他们作比,却始终认为所有的牧羊人都应该是站在山坡上的巨人,用自己渺小的身躯守望原野。守望原野的人是站在时光巅峰上的人,倾听风的秘语,终究会在这样的荒凉中顿悟人生。我也是在牧过羊群后才知道自己的渺小,才知道自己和这群羊儿无任何差别。牧羊是人和青草结下的缔约,相生相守,以子之躯,换我安宁。似乎越是接近贫瘠的黄土村,越能明白我们一路的风雨兼程将会得到啥样的回报。
我依旧在放牧,在喧嚣的尘世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青草地,这和小时候牧羊没有什么区别。其实我们都是姓羊的人,在母亲子宫内的羊水中长成人形,呱呱坠地后,披着一身自认为高贵的人皮,如同羊儿一般寻求活路。至于最后能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青草地,这完全取决于自己后期的修为和道行。
麻雀叼着谷穗,给另一只麻雀当爱情信物。哈哈,有趣!
吹火炉引着衣襟,头发是不是也烧着了?哈哈
二哥拔萝卜样把自己从兔洞里拔出来,我在想多大的兔子洞?哈哈


关于阡陌,我不能详尽它能代表什么。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比喻,我认为它应该是乡村的命脉。每一次看到那些消瘦的身影,那些正在茁壮成长或将老去的野草落满尘埃,仿佛看到了先祖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更加坚信人只要活着就要不停地行走,找寻适合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