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老改叔的烦恼(散文)
一
车一出站,老改叔“咚咚”跳着的心才收回肚子。
想起早上出门时的狼狈样,他微微一笑,那只有他才明白的笑意里,似乎藏着一丝苦涩,不过,细微的表情,没人在意。满满一车人,大家都各忙各的,有的聊天,有的打电话,有的划拉手机。邻坐的女孩,一直挂着耳机听歌,头靠着椅背貌似睡觉,从老改叔上车到现在,人家眼皮都没抬一下。
出了西客站,车子像蜗牛似的在喧嚣拥挤的马路上缓缓前行。老改叔弯腰从座位底下拉出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只是一个蛇皮袋子改做的手提袋,老伴去世前做的,以前摘苹果用,现在他出门时装东西。袋子里面放着他的换洗衣服,不离身的收音机以及一些日用品。去年秋天来儿子家,用它装了自己种的时鲜蔬菜。那天掏完菜,他没有及时收起放在厨房里,曾被儿媳当垃圾扔了。吃完饭下楼闲转时,他恰好看见了,就捡回来藏到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昨天下午,儿子媳妇下班前,他取出来塞到床底下,早上用它装好东西,提溜着上了门口的公交……
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都好好地放着呢,他也就没有再翻腾,把它又塞回座位底下。然后,端端地坐在座位上,看车窗外熙攘的街道。
车子还没出城,从车窗看出去全是高高低低的楼房,人说这是“水泥森林”,这形容太恰当了。此刻,他想的是,把好端端的耕地都弄成了“森林”,以后吃啥呀!
二
过了渭河桥,就到了老咸阳地界,这一带现在被称做“西咸新区”。西咸新区正在建设中,到处是工地,盖房的、修路的,好不热闹,可惜,原先绿油油的农田不见了踪影。
直到车子驶出西咸新区,才看见了高速两边的田野。看见田野,老改叔心头一热,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异样的光亮。在他眼里,有庄稼,有果树,才是名副其实的田野,才是能让他心神宁静的地方。
平常来往,他最喜欢这一带,泾河以北嵯峨山以南,关中道的核心,物产丰富的米粮川,八百里秦川的一部分,中国的白菜心。对老改叔这样的种田人来说土地是宝,这一带平展展的水浇地更是宝中宝。
无论坐长途车还是儿子的轿车,每次到了这里,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下车去路旁的田野走一走,像主人一样,摸摸田里的土块,摸摸长得欢实的庄稼。当然,每次只能想想而已,高速路上怎么能随便下车呢?不能下车的他只能从窗子向外贪婪地看上几眼。
看着,看着,他仿佛看见自己以前在这里做麦客的光景……
第一次来这里叫赶场时,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记得当主家把他带到地头时,他惊呆了。水浇地就是不一样,麦杆粗壮,麦穗个大,体长粒饱,拿到手里沉甸甸的。这种麦子割起来费劲,可他心里痛快,那才是行家务艺的庄稼。那次赶场回去大半年了,他还时不时念叨那些水田长的让人爱不够的麦子。
现在这里的麦田也少了,很多地方已经开始动工了,不是盖房,就是修路。那些越来越少的田野里,除过绿绿的麦子,还有红一片黄一片。红的是桃花,黄的是油菜花。此时,桃花已经开盛,油菜花也透出了头。这绿,这红,这黄,组合成了一幅画,颜色鲜亮,生机无限!
三
就在他隔窗观景的当儿,车子已经驶到了雷家坡隧道前。平常,车子走过这两千多米长的隧道需要三四分钟,也许今天他心急,总觉得走了好大一会才走完。
一座山,把季节隔开了!
山前花已盛,山后春始来。
出了灰黄幽深的隧道,进入了他老家的辖区。车子在县东的塬畔上逶迤前行着,顺着车窗往外看,阳坡处才见零星的绿芽,周围还是荒草连天,远处山洼里的杏花才开,这儿一丛,那儿一丛。他这儿一瞅,那儿一看。
在疾驰的车子上,遥望着静卧在冶峪河畔的县城,他想起了当年在此送孩子们上学的情景。
三个孩子争气,都靠自己努力跳出了农门,是轰动乡间的大事情,曾是他前半生最大的荣耀。当时,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替他宣传,在村里他成了名人,十里八村的父母都羡慕他教子有方,有些人甚至专门到他家取经。
老大是女儿,初中毕业考上师范。上学前要去县城体检,那是他第一次带孩子出远门,内心的喜悦怎么也掩饰不住,一路上见到人总是笑呵呵的。一架通神沟,父女俩只走了二十多分钟。从接到通知到赶到县城,他和女儿骑自行车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翻沟越岭不算啥!
到了县医院,带着女儿上下楼跑,他一点不觉得累,他心里高兴呀!人老几辈的庄稼人出了个端铁饭碗的女儿,他怎么能不高兴?
大儿子考大学时填志愿,儿子不懂,他也不懂,就带着孩子去找在县城招办工作的表哥,表哥给的建议很好,孩子如愿上了西安交大的能源动力专业,毕业分到青海电力系统,现在已经调回西安,听说如今是什么总经理助理。今天,他就是趁着儿子媳妇上班走了,从大儿子家溜出来的。
小儿子高考结束填志愿时,自作主张,填了外地。当他骑着自行车翻了两架沟赶到县城找到儿子时,人家已经填好了,再说啥也没用了。当初他气了个哑声子,啥也没说推着车子回去了。
如今他后悔了,当初就应该拦着这小子,让他留在身边,起码可以守住村里的耕地和庄子,留住他们老张家这个户头。没想到那崽娃子跑得更远了,填志愿到哈尔滨去了,说是寒冷地方能锻炼意志。更让他堵心的是,人家大学毕业后还跑到南方,找了一个南方姑娘做媳妇,婚后回来的次数能数得清,想骂一句都逮不到人,别说其它了。
如今,那些曾经的荣耀,竟成了他此生最大的烦恼!
四
县城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他就看见村头那棵老槐树了,老槐树依旧繁茂,子孙满堂,而他只有孤身一人。
提着行李村口下车,直奔附近的果园,站在一手务大的果树前,老改的泪水夺眶而出。
人都说,他是一个眼硬的人。确实,他眼硬。父母去世,老伴去世,他都挺着,为过事跑前忙后,没流一滴泪。当然,心里也是泪流成河的,但那时泪只往心里流。那几年供孩子上学,为学费跑了东家跑西家,跑了西家跑东家,受了多少难肠,但他也没掉过一滴泪。
今天,站在一手经管大的果树面前,这个曾经铁塔一般的汉子掉泪了。
其实,果园已经不属于他了。老伴去世后,儿女们觉着他年龄大了,一个人顾不过来,别人也没时间帮忙,就把果园给了他侄子。
按说侄子也不是外人,儿子不在身边,打药、卖苹果经常麻烦侄子,给他倒不可惜。可是,没了苹果园,他心慌。一辈子忙活惯了,手脚闲不住。一闲下来,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很是难受。
想起把地交给他侄子的头几天,他吃饭嘴里没味,睡觉也不踏实。
儿子不放心他,把他接到城里。到了儿子家,他还是惦记他的果园他的果树,隔几天就要给侄子打电话问问。为这,儿子还说他了,说这样不好,怕侄子误会。
这几天,看见西安城里的花开了,他估摸着苹果花也快开了,他想给侄子打电话,让他早点动手疏花,不敢等到花放白,那样太伤树。想想儿子的劝告,他就没打电话。电话没打,心里还是放不下。
今天早上,等儿子一家都走了,他把门一锁,直奔长途汽车站……
还好,侄子已经把花骨朵掐开了,这样就不怕开花伤树了。站在地里,看了一会,他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了,之后,他提着行李回家了。
五
进门后,放下行李,他把被褥抱出去晒在院子,开始打扫屋子。
顺便打开收音机,声音放到最大,放的是他最喜欢的《周仁回府》,好久没有这样过过戏瘾了。高亢粗犷的秦腔回荡在院子里,像个老伙计一样陪着他忙碌。
打扫完屋子,他在床上铺了张报纸斜躺在床边,抽上一袋旱烟,那种舒坦,难以形容。
一躺下,又想起小儿子,没见那小子已经快两年了。唉,如果有儿子住在村里,他也就能辙辙顺顺地待在村里,不用到城里去受洋罪,更不会像贼一样从老大家溜出来。
人啊,还是待在自己的地盘上舒坦!人们不是说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其实,在大儿子那里啥都好,媳妇孝顺,对他体贴,孙子乖巧,和他亲近。可他就是觉着拘束,说话、吃饭都不舒坦,最难受的是不能放声听秦腔,不能抽他的旱烟锅子。
以前,不论在园子干活还是在家里歇息,收音机总放在身边,想听什么戏就听什么戏,想放多大声就放多大,顺便抽上一锅旱烟,带劲,解乏。
可是,在儿子家,一切围着孩子转。晚上孩子一放学,一家人快速吃饭,吃完饭,孩子就进房间写作业。孩子写作业,他也不好意思开电视,只能在床上躺躺,或者出去走走,在家里抽烟更是不可能的。儿子应酬多,经常回来晚,第二天又要早早要上班,一周见不了几面,即使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他待在那里,天天想他的苹果树,想村里的老哥们……
突然,电话铃响了,一看,儿子的,他心里一紧,假如儿子执意回来接他,怎么办?
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