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没有红过脸的老两口，今天吵吵嚷嚷，天生内向的老刘竟然大骂老伴儿，平常牙尖嘴利的刘妈妈半句话不敢还嘴，只顾“呜呜”地嚎啕大哭。这是怎么回事？邻居王妈妈赶紧前去调停。
　　 原来，起因由来已久。
　　 那一年，王家添了个大胖孙子，刘妈妈羡慕得了不得，拿了二斤挂面二斤红糖，乐颠颠地跑上门去稀罕稀罕大胖小子。小家伙虎头虎脑，谁也不搭理，只顾着咕咚咕咚地吃奶。王妈妈和颜悦色喜不自禁，高兴得又是说又是笑，忙前忙后，儿媳妇刚喂饱孩子，她就端上来热腾腾的面条和泡蛋，催着儿媳妇赶紧趁热吃。
　　 面对王家婆媳俩亲热和睦的情景，刘妈妈很是羡慕，简直坐也坐不住了。想想自己自打迈进婆家的门槛，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孩子，公婆没少拿小话（不中听的言语）磕打（刺激，让人难堪）她，让她难受，妯娌旁敲侧击地排挤她，街坊邻里也背后说三道四、明面说笑刺激她，她自己总觉得矮人一头、脸上没光。每每丈夫唉声叹气吃睡不香，她都像恶不可赦的罪犯一样，低三下四地端茶送水，洗洗涮涮，把丈夫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
　　 好在丈夫从来不拿这事儿跟她过不去，有烦恼只是闷葫芦一样闷声不响，自己个生气发愁，平日里有话说话，有事儿说事，什么也不耽误。老刘就这样好，不管心里有多少烦心事儿，过日子一点儿都不含糊，在生产队年年满勤，吃用不愁还有剩余。关键是人口少，都能干活挣工分，不像别人家，两个大人拉扯一大帮孩子，老老少少吃穿用度年年接济不上，哭天抢地摸爬滚打艰难度日。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点不假。刘家两口子有吃有喝有穿，隔三差五还改善改善伙食，面条饺子疙瘩汤烩菜炖饼，只要说一声，老婆就能热热乎乎地端到饭桌上，碗筷摆在面前，不说年节，赶上有个心里不痛快，还能去酒馆儿喝两口小酒儿。
　　 生活得随心所欲，没有人管制和干扰，可是，两口子总觉得缺少很多东西，屋里屋外两个人走进走出，不言不语素素静静，没有丁点儿热闹。结婚这么久，哪有那么多体己话说啊，翻来覆去的再说就絮烦了。唉，和老刘相依为命，磕磕绊绊地度过二三十年，跟那些整天为生活吵吵闹闹的患难夫妻相比，她和老刘恩恩爱爱，可谓和和气气，很少有拌嘴红脸的时候。说起这些事，亲戚邻里都眼气她们两口子。谁心里苦谁知道，跟别人叨咕没用，两个人盼子心切，只有哑巴吃黄连不敢做声。那年代医学不够先进，没有二十一世纪这么思想开放，刘家两口子没儿没女，到底因为什么原因，问题出在夫妻谁身上？赤脚医生诊治不明白，两旁市人胡说八道更琢磨不透。
　　 日子一天也不耽误过，照常寒暑往来日出日落，白天三晌工，夜晚一个倒，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一晃熬到了土埋脖梗，头发花白一脸皱褶，干不动活季，破灭了生儿育女的梦想。两口子似乎达成了默契，谁也不提孩子的事儿，哪壶水开提哪壶，生活乐得清净。如今，看到人家小王媳妇怀抱着大胖小子，婆婆给端上热气腾腾的荷包蛋，也不怎么了，心里已经死寂多年的期盼又起死回生的活跃起来。心心眼眼想着那碗荷包蛋，香喷喷的热气往自己眼前直扑，那个馋人劲儿，哎呀，真是没话描述，让人无法置之不理，压在心底的小馋虫一点一点地蠕动着，慢慢地爬到嗓子眼儿，恨不得立刻吃上一碗荷包蛋，圆上二三十年也没达成的愿望。
　　 其实，家里养着好几只母鸡，每天都捡几个鸡蛋，上没有公婆妨碍，下没有儿孙顾忌，煎炒烹炸烧煮蒸卧，可劲儿变化花样，应该是随随便便的事，可是，每当制作鸡蛋材料的饭菜，丈夫的话语都会响彻她的耳畔。
　　 “屋里的（那时候对媳妇的称呼），等你生了儿子，我亲手做了荷包蛋，跪着端到你嘴边，一口一口喂你吃，咱不眼馋别人家。”唉，这是谁定下的规矩，荷包蛋是当地孕妇专供的饭食？让她一等就是这么多年，连一次和荷包蛋也没有吃过。
　　 王妈妈越想越揪心，越想越动心，没有孩子怎么了？家里有鸡蛋不行荷包着吃么？这就回家煮碗挂面荷包了鸡蛋，跟老头子一块儿吃去，心里思忱着匆匆往家走，刚走到胡同口，碰到侄子慌里慌张地走来。
　　 “孩儿，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大娘，你侄儿媳妇要生孩子，得赶紧找接生婆（那年月生孩子都是“有接生经验的妇女”帮助分娩）去。”
　　 “啊！你快去吧，家里我去照顾。”
　　 王妈妈顾不得寻思其他的事儿，三步变成两步，跑去照顾待产的侄儿媳妇。一连几天，妯娌两个围着小孙子转，多累都抛到脑后，心里一个劲的乐啊。一天做几顿饭，跟照看亲孙子一样实心实意，当然，免不了把自家的鸡蛋送过去，也没少做荷包鸡蛋吃。每回捧着荷包蛋端给侄儿媳妇时，刘妈妈心头都禁不住颤抖，越来越忍不住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人说孕妇吃不到想吃的食物，孩子生下来准有苞残儿（意指先天性毛病，当年有迷信色彩，现代医学说是营养缺乏症），可是自己空身一人，馋死也只是个体问题，影响不到下一代。唉，活人也有被尿憋死的时候。
　　 晚上，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挤压得人无处躲藏，心里同样压抑，心情牢牢地牵绊在一念之间，无法腾挪闪避，任由单调的思绪向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方向延伸。老人说过，世上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王妈妈多想返老还童重现青春再拾未竟梦想，完美幸福人生啊。真是想啥有啥，刘妈妈果然年轻了，老刘也变成了帅小伙，两个人天作之合，结婚一年就抱上了乖宝宝，公婆乐得合不拢嘴，妯娌抢着怀抱小宝贝，街坊邻里再不敢胡言乱语了。宝贝儿子给娘亲脸上贴金，两口子从此扬眉吐气一雪前耻，高兴得刘妈妈又是唱又是跳，正在情不自禁之际，一把被人推醒。
　　 “五更半夜的踢蹬什么玩意？！”
　　 “啊，你这死老头子。我正抱着咱儿……”一下子清醒的头脑感觉说话犯了大忌，嘎然收住话头，幸亏黑暗里看不到尴尬的表情。但是，梦中怀抱娇儿的感觉，碗里香喷喷的荷包蛋，却依稀留驻在记忆里，难忘温暖甜美的印象。
　　 “咱儿？哪儿呢？”老刘此时也清醒过来，“咱儿！你做梦吧？快睡吧。”
　　 “哎，我说老头子，昨个儿我又去侍候侄儿媳妇了，你说那小家伙多稀罕人，那么大点就会找人，不理他就哭。”
　　 “嗯。别寻思了，睡吧。”
　　 “你说侄媳妇那大饭量，一气吃了好几碗。”
　　 “一张嘴吃俩屁股眼儿拉，能吃得不多嘛。都吃些什么？”
　　 “红糖水、小米粥、挂面、荷包蛋……”刘妈妈一连侍候好几天，没坐过月子，没少侍候产妇，对产妇的饮食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啊。”老刘只是随便问问，他又没有进过月子房，没有孩子，不知道那种饭食的规矩，有话没话就那么一说。说到这里，话峰碰到了刘妈妈的痛点。她多想经历一次有人把热气腾腾的挂面荷包蛋端送面前的待遇啊！
　　 “我说老头子，自打我进你家门，就没吃过挂面荷包蛋，一会儿咱也做一碗，咱们老公母俩儿也尝一尝，看看什么滋味……”
　　 刘妈妈憧憬着老头子亲亲热热地把饭碗端在眼前，脸上带着笑，她正陶醉地说着，冷不丁身边嗷唠一嗓子，吓了她一跳。
　　 “什么？挂面荷包蛋！”老刘“呼”地坐起来，“你也不拍拍良心问问自己，你给俺生个什么？哪怕是一儿半女也行啊！还舔着脸要吃挂面荷包蛋，你凭什么吃？是棵草还打籽哩，你呢？”
　　 “我我我……”刘妈妈一时无言以对，无边的愁苦漫上心头，难过得实在受不了，放声大哭。老刘心里难过，也不理睬老婆子嚎啕大哭，披上衣裳，踏着黎明的曙光，信马由缰地来到大街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死了都没脸进祖坟。那年月，人们特别重视家有男丁延续家族香火，无儿无女老绝户低人一等，这种事情人人都说女人的不是，她们要承担断子绝孙的责任。在那封建思想深重压迫的时代，女人无可辩解，只有默默忍受，梦想“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机遇早日发生在自己身上。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人们的观念也随着生活的变化在潜移默化。先进的医学时刻关注着人们的健康和幸福，也相应地改变了生男生女的偏见，改变了生育的功过由女人一身担当的看法。垂暮之年的老刘也有了新的认识，按照民风民俗，老刘过继了兄弟院里的孩子。
　　 这天，孙子端来一小盆儿挂面荷包蛋，说让二老尝尝鲜。刘妈妈想接没敢。老刘一大把年岁，世事都看淡了，此时也难免老脸一红，不能亏待了孩子的一片孝心，急忙接过来。
　　 “老婆子，你上座。”
　　 刘妈妈莫名其妙，眼看着老头子小心翼翼地盛了满满一碗挂面荷包蛋，颤巍巍地递到她面前，“老婆子，这些年委屈你了，我这就一口一口喂给你吃。”王妈妈老眼模糊，泪珠滚滚，一把抱住老头子。
　　 “掌柜的（当地人称呼自己男人）！”
　　 “老婆子，高兴点儿，这是孩子的好意！”
　　 “呣，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