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力写手选拔赛】冬至(小说)
冬至将至。
说起来,已经多年没有她消息了,就在我快要记不起来的时候,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她。一切都像冥冥中的安排。
那天是周末,我本应该休息。我是准备睡个懒觉的。八点还不到,公司来电话说货柜提前到了,叫我去货场安排。我很恼火,可是又没办法。半个月没去货场,货场的东面竟建了一个柜场,几百只五颜六色的货柜堆在那里,远远看去,像一堆漂亮的积木。
工人们装柜的时候,我百无聊赖,望着那堆漂亮的积木发呆。天空正在酝酿一场初冬的雨。我来江南十多年,还是无法喜欢这里冬季的冷雨。
一想到这冷雨,我竟再次想起她来。那些积木仿佛一瞬间懂了我的心思,变成一幢漂亮的房子,而我就是在那幢依山傍水的彩色房子跟前认识她的。
现在想起来,那是个很遥远的日子,很多地方早已模糊,除了她的样子。当然,这么多年过去,她有了哪些变化,我也无从知晓。有时候觉得,人生就是如此吧,不管往昔是否值得回首,有些记忆总会不时浮现,提醒我曾在那些旧的时光里走过。
有些记忆是不可琢磨的。那时候我很单纯,以为感情的事,只要真心实意,总会胜过时间的无情。可是时间太匆匆,一转眼,感情就像秋叶随风而去了。当然,个中原因,我也一时说不清楚。只是偶尔想起那幢彩色房子,还有门前草坪上雨后钻出地面的小蘑菇。
雨开始漫天地下了。卡车开走的时候,我却失去了回去的动力,我想再站一会。望着那堆积木,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在想什么,思绪就像这冬雨,漫无目的。假如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许“那个人”只是在避雨吧。
最开始,我以为那只蓝色柜子前面挂着一件绿色的雨衣,后来那件雨衣动了一下,我才意识到那是个人。等她走到我跟前我才看清楚,是她。大约一开始她也没有想到会是我,不然,她的眼里也不会有一丝闪烁。
我一惊,她也一惊。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避开她。也许是认出她来的第一感觉,有点惊恐,我不想记忆深处的某些安静之所被打破,于是我想避开她。只是她已经看到我了,并且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闪烁之后坚定地看向我,这使我再无选择的余地。我觉得那时我很无助。可也只是一瞬间。过去与现在的距离,到底有多远,一万年,也许就是那一瞬间吧。我没想到那一瞬间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甚至包括那些我们谁都无法回避的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她有点老了,岁月在她原本光洁的脸上留下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痕迹。我看到了。我为自己发现那些痕迹并铭记于心而感到不安。那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用两根手指撑开眼角,样子古怪,我笑,她也跟着古怪地笑。那笑声里有一丝对岁月的无奈和期冀。有一次她说,岁月快点走……我们一下子就老了,多好,不必为未来担心了;可转而又说,一下子老了,多悲惨,年轻多好——她手指还撑着眼角。沉默一会她又说,年轻真好。
现在想,那时真好。就在我们四目相对时,那些过去,瞬间就滑过了眼前。
她没说什么。表示惊讶,倒叫人觉得惊讶了。她急速地靠过来,与我肩并肩躲在避雨处,看着远处的积木。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气息。我想说什么,又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来。就在我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先说了一句,“这雨真冷”。
我只好说,是啊,真冷。我想我的不自然,她是看在眼里的,她好像也发觉了自己的不自然吧。事易时移,我们又偶然地肩并肩站在一起,像那时那样,看远处的世界,只是开口第一句话是这几个字,“这雨真冷。”
她也是讨厌这冬雨的。
“你还记得冬至那天吗?”就在时间快要静止的时候,她兀自地说。像是给我听,又像忆起了什么,眼神里透着对远方的迷茫。她并没有看我。
她说冬至,一定是那天了。那天的事,我怎么能忘记呢?我们是那天分开的,从那天直到现在的七整年里,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所以记忆里的每个冬至都是寒冷的。
我没说什么。我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思维仿佛就停顿了,我不知道能说什么。那个冬至在我的人生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灾难日,当然,这是多年后的今天才明白的。我总想办法把那个冬至忘掉,就像意识里总想把她忘掉一样。我一直相信她的话,她那时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我知道,那是为了不再见我,她是准备彻底离这个城市的。“远方”,她说,“远方总有一个地方更适合我。”
“你记得吗?”我说。
其实我不想说的,真的不想说。我甚至觉得,应该说一些气话,就像当年那样。比如“我为什么要记得那个该死的冬至”或者稍显不屑地说“哦,我早不记得了。”可是鬼使神差,我竟然反问她,你记得吗?
我对女人的了解——在后来的人生路上我才明白——实在太少,至少对她的了解太少了,少到之后我发现根本不认识她。当然,也许她对我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我们那时是太年轻了,总是有意无意地争吵,都是小事,小到今天看来就像几岁的小孩子无理取闹。我们的内心里总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对方,可是颜面上又想对方觉得是自然而然。我又想起她读《麦琪的礼物》时对我说,德拉真是傻,男的更傻,一对傻瓜。之后不久她又说,我才明白,德拉一点不傻,只有她才懂得什么是爱……不过,你要是把手表卖了,我一定会捧你,然后发疯,再把头发剪喽……
那时的冬天没有现在这样冷。就是雨,也好像没有现在这样多,我感觉没有。她喜欢在床上裹着被子看书,一页一页地拈着手指翻着。坐起来就像一尊难看的泥佛。她说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就给她一个外号:小佛。我那时不怎么读,但是喜欢听她讲小说里的故事,当然,女人嘛,读来读去都是些爱情故事。后来在我的呼噜声中,她明白了我并不真心喜欢听。裂痕也就是那时候产生的吧,当然不止这一点原因。
也许是疲乏,也许是心的距离,也许是对现实的无望,也许是其他无意中产生的一些嫌隙,总之,裂痕就这样产生了。之后的冬天开始变得更冷,直到那个冬至。
我要继续回忆那个冬至的事吗?不必了吧,都过去了。我们肩并肩站在一起躲雨,我心里却莫名地有一股坦然,不明所以的坦然,就像一切都是冥冥的注定,都是天意,一部旧电影而已。我想她的心里也是这样吧,不过我觉得没必要再问,她当年走的时候那么决绝,那么了无牵挂,我甚至在她走后的某一瞬间感到一丝高兴——她终于决定走了,痛苦结束了。
我忽然想到这个冬至又要到了,心里默默地算着还有多少天。她大约也在想着吧,在时间又一次快要窒息凝固的时候,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那双雨鞋。鞋的前尖上沾了一支绿色的草叶。她用一只脚小心地把那支草叶推到地上,像要栽起来似的,“你在想还有多少天冬至。”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转瞬就消失了,我看到了,“还有十三天。”她说。
“没,没有。”我说,“你了解我的。”
“你不用尴尬,其实……”她说,“其实尴尬应该是我。我回来有一段时间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在她开始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事虽然有些刻在了记忆深处,抹也抹不掉,可我们总有办法把那些记忆埋得更深。
“我知道的。”我说。
其实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她已经回来,大约心里早就有了感应。两颗心走得近了,总该有些感应的,我见某本书上这样说过。
那就是说,有些事真的被岁月抛弃,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了。于是,雨要停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把手机凑到耳边,听了一会,只轻声说了一个“嗯”字就挂了。雨衣上的雨水在她抖动的时候散落到了地上,混进脚下的泥水里,不见了踪影。
“今天真是巧。”她说着,在装着离开的准备,“冬至那天你要是休息,我想请你吃饭,老地方。”
她这回是认真地看着我说的。我不自主地看了一下她的双眼。她眼里有一些东西是我看不清的,真的看不清了。是这七年改变了她,还是改变了我,我不知道,总之,那一瞬间我看不清她眼里的东西,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想拒绝。我想说一些在我自己看来无所谓在她看来无情的话。我甚至想一下子就走掉,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旧时的爱,是因为有些我不能自主的东西在某个地方指使我应该立即做点什么。
“好。”
“你看你,一直没变,还是那样。”她笑了。眼角上的皱纹清晰了,那些她曾努力抹去的皱纹。
她急急地走了,因为电话里的事。
她走远了,我眼睛后面的某个地方终于不再隐隐作痛。这是好事,我想。总该有个真正的了结。凡事都会过去的,七年,不过一瞬间,何况一个十三天后的冬至。
非常感谢梦外人的鼓励和支持。遥祝老师圣诞快乐,万事如意。
语言简洁明快,读着很舒服。预祝作者新年快乐!
哈哈,我又一次乐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