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没有成为遗书的遗书(小说)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狠狠地对自己说,你呀你,你还想成为小说家,屁,连那个决定你生命和小说的细节都没有记住,甚至被你完全遗忘了,你把它丢进了大海的深渊里了,你把它丢到爪洼国里去了,有可能你用长征5号火箭把它送进了太空,在那虚无缥缈的宇宙里像宇宙粒子上下翻飞着,再或者,你把它深埋在了南极厚厚的冰原之下,在等待一千年或一万年之后的考古发现呢。总之,那个对你一生产生了极其重要影响的细节彻底被你遗忘了。你呀你!一位文学女士对你说,你的情商太低了,你在任何领域(从政、经商、教书、打工、种菜、犁地)都不会有任何业绩,这一点,你要对你自己作一个彻底的反省,我算把你看透了,你这一辈子,注定没有什么出息,有的就是一肚子牢骚,一肚子“不合时宜”(苏东坡语),可惜你当不了苏东坡,你若学到了苏东坡的一根毫毛,那你就可以立足于当今文坛,做不了一流作家,还可以做二流三流作家的。其根本原因,你知道不?你!你忘记那个极其重要的细节!一旦我证实你忘记了那个细节,你就背叛了你的过去,背叛你的生命,背叛你的朋友,背叛那一朵朵洁白的云,那一方方湛蓝的天空。
虽然你时常对人说,你不想回到过去,你不想回忆过去,那所谓的“峥嵘岁月”,会让你感叹,让你叹息,让你痛苦,当然也会让你有那么一丝欣喜,就像厚厚云层遮住了夜晚的天空,一阵风过,云层稀薄了,天宇里露出一点两点渺茫的星光。然而,你说你做梦,却经常梦见那个地方,那些山,突兀的山,高耸的山,平缓的山,光秃的山,铺满野草的山,长着一大堆一大堆野花的山,给你印象最深的是那寺庙塔顶的野花,都在你的梦里旋转。还有那条大江,亘古以来,就在那里喧嚣着,跳跃着,吼叫着,奔腾着,凝固着,僵硬着,碧绿着,浑浊着。还有那里的酒,一碗,两碗,三碗;一瓶,两瓶,三瓶。醉着,醒着,又醉着,又醒着。那里的衣服,黑色藏青色绛紫色的藏袍没有五角星的解放帽没有徽章的仿制解放军衣服。你如果有天赋,还可以观察到许多重要的细节,可你被生活和你在生活的失误拖着,从一场难题跑向另一场难题。你被累垮了,你的妻子也被累垮了。你内疚,但你毫无办法,谁人能与命运对抗!人啊人,你胆敢与命运之石对撞吗?把你撞成一个个夸克。夸克里也蕴含一个个生动的细节。你的大学中文系白读了,你的文学理论白读了,难怪那些大学教授批汝云:此生满细胞是刺,难于合众也。居然满嘴喷粪,侮辱圣贤,云李白杜甫诗中亦有不良者,可恶!可恶!你的细节啊细节。你一辈子就忽略各种各样的细节。
见了领导,你忘了毕恭毕敬上前去问候的细节;见了熟人,你忘了跑过去握手的细节;见了女士,你忘了要红着脸要轻声细语问候的细节。不是有那句名言吗:一切成功在于细节。可你总是把一切决定你一生重要命运的细节给忘记了。如此这般,你的人生会成功吗。你的人生能成功吗。
那一个细节的前后经过,你逞一时之能,写进了你那所谓的小说《被遗失的密码》(《缧祖故里》2017.03),你那所谓的散文《翻越拉日玛(藏语:太阳升起的地方)》(《川北》2014.02),你发表这些文章,你自己有范进的感觉,你写的那些东西谁人也不想看,你偌大一把年纪,过半百之龄,依然在文章里生气,生自己的气,生周围人的气,生领导的气,生朋友同事的气,甚至生妻子女儿的气,她们对你那么好,天天给你洗衣做饭,抹地板,女儿见你从外地回家,还给你买了卤菜,虽然你老了的牙齿咬不动,可她的心意是多么好啊,你生什么气,你真是老昏乎!老悖乎!女儿的这个细节如果叫某位文学家看到了,定会写成一篇中国最好看的小说。你就错过了,所以你成不了文学家。
有一点,我还是佩服你的,你爱思考,尽想出一些让人惊讶的问题,时常让领导、编辑、同学吃惊或惊悸的问题。人人都说太阳是圆的,可你却问“太阳为什么在我眼里是扁的”。人人都说阳光那么明媚,可你总说“阳光下也有阴暗”。人人都说领导老师“讲的精彩,有高度的高度”,可你总是说他们人云亦云,不咋地,你早已烂熟于胸,你那些细节早就心里梳理了多少遍了。你爱学习,你总是想读尽古今中外一切书籍,把一切知识装在心中,可不,这又是你的幻想和幻觉。这也算一星优点,在领导的照顾下,你被派到这个县城来学习了。
你忽然想起一位朋友来,他曾与你在那个地方的地方工作过,后来,你得严重的“不适应症”,那“症”差点儿玩去你的生命,你就不得不离开那个被称为地方的地方。他“适应”了,一步步高升,步正科级。前几年,才被调到此地来。他乡(县)遇知己,甚是高兴,何不聚聚,叙叙。他答应了,并定下了晚上的饭局。他这样说,哥,就定了,晚上不见不散。好像在他党组会上拍板似的。我也爽快地说,好!
几位天南海北的朋友,其中还有两位美女(均是文学爱好者)。我说为什么呀,局兄说,你是作家呀。我只有牙痛的份了。我是作家里最小的混混,自己都不好意思。酒过三巡,局兄问,哥,你把那个地方忘了吗?我说,哪能忘?那可是人生中最美年华呆过的地方。我喝了一大半杯酒,又说,我早忘了,不记得了,我怎么会记得那个地方呢。
局兄见状,仰着脖子,一大口喝了满杯白酒(海量海量!),说,你什么都忘了?我的眼睛盯着桌子上一盘盘菜肴,心里在打鼓,局兄要我记住什么呢?我离开那个地方的地方已经十多年了。遗忘的幕布早已遮得严严实实,无从见光了。
“那天,我把你送进了医院,医生护士见你又被送来,都说完了完了。又是打针输液,又是挂氧气瓶。你起初还是很镇定,你说你早就准备好了,要与那‘症’打一场人民战争。可随着夜幕降临,你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胸脯像被狂风肆虐下的草原,又像波涛舞蹈下的大海。你说你脑海里闪着各种画片,像在演一场奇异的电影。医生说,这是那‘症’恶化的症状。你忽而清醒了,叫所有的医生护士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病房。你说,兄弟,我们都是远隔家乡几千公里的人,我第一次得这‘症’活了过来就是奇迹了,现在这‘症’又向我扑来,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认输了,我不想再‘打仗’了。你嫂子远在他方,坐火箭也来不了,我快不行了,你帮我写一份遗言吧。
“我迟疑了,但我看你那个状态,也只好这样了,不然,以后无法给嫂子交代。我在病房里找到一支铅笔,一张空白纸。你说我就开始写起来。
‘遗言(标题)。正文:爱妻某某。见字如面。你此时远隔千里,不能谋面,但可留言。我来自贫瘠的农村,原想跳出农门,光宗耀祖,快活一生,不虞人生之途极其坎坷,处处有巨石,处处有凹荡,累垮了自己,也拖累爱妻(大有林觉民《与妻书》之味),让你受苦了。小女尚幼,不知——
“我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想到你平日对我那样好,就像我的亲哥哥;嫂子对我也那样好,像我的亲姐姐;你的女儿对我那样亲,我就像她的亲舅舅或亲幺爸。我呼的一下站了起来,说,不写了,不写了,有什么好写的,不就是缺氧吗,输一会氧就会好起来的,你还好好的,写什么‘遗书’‘遗言’,以后你自己都会笑话的。我呼啦一下扔掉了铅笔,把那纸片唰唰地揉碎了,咔嚓一声塞进裤兜里,向门外冲去,跳进黑洞洞的过道里,那些医生护士又哗啦啦挤满你的病房……
局兄又埂着脖子喝下了一大杯,看着我(眼睛里有奇异的光)说,你就忘了?!
这一细节激活了我那时一切的记忆。
如一束激凌厉激光咔嚓切入黑暗之墙上!
整个宇宙轰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