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力写手选拔赛】社会扶贫(小说)
一
我觉得眼前这个老女人有点怪:九月的天气,她里面穿一件灰白色的旧西服,外面披一件脏兮兮的红色夹克,右手的拇指不停地搓着左手的拇指。
我问:“易桃英住这里吗?”
她停止搓手,警惕地反问:“你找易桃英做么子?”
我说:“她有快递。”
说完,我从摩托车后座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纸盒。
老女人的眼睛亮了,立即来抢盒子:“我就是易桃英,哪个寄来的?”
我看了一眼单子:“柳伯平,你是她什么人?”
她白了我一眼:“我是她老婆。”
老女人抢过盒子,絮絮叨叨起来:“这个死鬼,出去大半年了,也不寄钱回来,家里的禾苗生虫子,猪崽也发瘟病死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把盒子放到地上,掀起上面的衣服,从里面的西服袋里摸出一沓钱数起来。
我瞟了一眼,那钱都是一元的,被她分成十元一小沓,大约有三四沓的样子。她拿出一小沓钱塞到我手里:“给你钱。”
我的心颤了一下,说:“老人家,快递费那边收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恼怒地说:“哪个是老人家?我才四十七呢!你看不起我是不?我有钱,我吃低保,还捡纸盒子卖,死鬼不寄钱回来我也有钱用。”
“啊,四十七?”我的心又颤了一下,“你男人已经给过钱了!”
她好像不信:“那我打电话问一下死鬼。”
她又从里面的西服口袋摸出一个手机,摆弄了一阵,终究没有打通电话,悻悻地说:“手机坏了,我不问了,你自己不要钱,吃了亏不要怪我。”
我摇摇头,准备离开,她却凑到我眼前,神神秘秘地说:“这手机是扶贫的干部送的,还送了两只猪崽。告诉你,这手机是假货,两只猪崽死了,嘻嘻,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听到她说扶贫,我打量起眼前的房子来。
这是三间低矮的土砖房子,屋檐边的瓦被风吹得参差不齐,一根折断的橼子无力地往下垂着,西墙往外倾斜,用一根粗大的木棒撑着,窗户的窗棂残缺不全,上面钉着乱七八糟的木条。台阶上,摆着一个缺腿的小木桌,一只灰不灰白不白的瘦狗趴在桌底使劲啃一个玉米芯。
这个样子,确实够得上一个“贫”字。
我打量房子的时候,那个叫易桃英的女人已经把纸盒撕开了,里面是几个月饼,她好像看到了稀世珍宝,兴奋得大叫起来:“崽宝,有月饼吃了。这个死鬼,中秋节都过去一个月了,这时才寄月饼回来!”
她的话刚落音,屋子里传来一声吼叫:“啊——”叫声像野兽临死前的惨嚎,让人心里发毛。
我循声望去,钉着乱七八糟木条的窗户里出现一个披散着乱蓬蓬长发的人头。
我似乎有点明白那个窗户上为什么会钉着乱七八糟的木条了,好奇心起,刚想问个究竟,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俞强打来的,这才想起昨天俞强叫我今天去他办公室的事。
俞强是我的高中同学,读书时非常要好,后来我做了快递员,他做了公务员,几年后又升任局长。俞强中等个子,不胖不瘦,脸上经常架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只是过早秃了顶,有点显老。做了局长的俞强非常喜欢帮忙,孩子读书或遇到什么为难事找他,只要花一点点钱,他一般都能把事情办好。平时见面,他总是抢先打声招呼,然后热情地伸出手,客气得让人感动。他很健谈,尤其喜欢谈官场和时事,有时忧心忡忡,说现在农民都外出打工,把田土都荒芜了;有时又破口大骂,说现在有些当官的太腐败,只管捞钱。我每每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就会生起一股敬意。
俞强几乎不主动找我,这次一连两天打电话给我,肯定有什么要紧事,都怪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耽误了我半天时间。我接通电话,俞强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有成,你稍微快一点,我在县政府大楼923房间等你。记住,带个智能手机来。”
二
我骑着摩托车急急往县城赶。
路,是一条平整的水泥路,不宽,弯弯曲曲,在馒头似的小山间绕来绕去。路两旁不时出现一栋外墙装饰着亮晃晃瓷砖的新楼,偶尔也有一座低矮、破旧的老屋从视线里闪过。
阳光很好。风从头盔的缝隙钻进来,凉飕飕的,不由想起“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句诗。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九月的天气,我脑子里却出现春天的诗。
五十多里路,花了一个多小时,我到达县城时已十一点多了。想起俞强说要带一个智能手机去,我拐到移动公司,一咬牙买了一个新手机,还申请了一个新号码,然后直奔县政府。
923房间的门虚掩着,我把头伸进去。屋里有一张长方形桌子,桌子上分两列摆着八台电脑,电脑前坐着八个工作人员,每个工作人员都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电脑,只有靠门边这台电脑前面围着一大堆人。
人堆里有人在说话。
一个尖尖的女声:“俞局,您怎么这时才弄啊,明天就到最后期限了。”
另一个浑厚的男声:“我的早完成了,都是局里那些年轻人帮的忙。你们俞局是个大忙人,只记着工作,早把这事给忘了,哈哈。这次姜太爷发了狠,县政府每个部门的主要领导都有三个贫困户、两个爱心人士的任务。”
“唉,我真的忙得要死!大前天,我老表的儿子被车撞伤,司机跑了,老表找我帮忙;前天,老家有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出了事,老板不肯赔钱,没办法,我也只得去一趟;昨天,秦副县长的老丈人八十大寿……昨晚才想起这个任务,眼看明天就要到期了,所以赶紧找了四个同学还有你刘局长来凑个数。”我听出来了,这是俞强的声音。
浑厚的男中音:“俞局长不但是个能人,还是个热心人,佩服,佩服!”
俞强的声音:“不是,我觉得现在有些人太冷漠,没有同情心。哎,小罗,你快点弄,刘局是个大忙人,我四个同学也都是大老板,时间宝贵。”
只听一人回答:“俞局,现在这个时候可能很多人在使用社会扶贫网,有点卡,急不来。对了,还要弄一张两桶油的照片。俞局,你们怎么不送手机,要送油了?”
俞强的声音:“嗨,别提了,送手机老百姓不要了,说是假货。对了,上次那批手机是移动公司捐赠的,怎么会是假货呢?以前由政府出钱,还送过猪,送过羊。这次扶贫办的人说送油,送油实惠,听说这批油是一个大老板捐助的。”
我推开门,那一堆人纷纷把头扭向门这边,其他坐在电脑前的工作人员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恍若入定的僧人。
俞强从人群里挤出来,紧走几步,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脸歉意:“哎啊,有成,要麻烦你了。是这样的,你知道社会扶贫这事吗?我有个任务,要关照三个贫困户,发展两个爱心人士,所以找你帮忙凑个数,做一个贫困人士。”
我一脸茫然。
俞强用手一指被人围着的那个年轻工作人员:“你把手机给小罗,他帮你弄。很麻烦的,先要下载社会扶贫APP,然后把贫困户的资料信息发上去等待上面审核,审核通过就行了。你在那边休息一下,什么都不要管。”
这时只听那个叫小罗的工作人员说:“好了,这四个人的弄好了。刘局长代替的人叫李三毛,张旭代替的人叫陈二狗,你们两个人要记住,上面打电话来,你们要说自己是李三毛或陈二狗。另外两个是爱心人士,不要记。”
俞强接口说:“万一没记住说错了话,你们要赶紧纠正,可以说开始在电梯里或山区,信号不好没听清楚。”
一个面皮白净的胖子伸出大拇指,用浑厚的男中音说:“俞局经验丰富!”
俞强一脸灿烂,把我推到小罗身边:“小罗,这也是我同学。”
小罗接过我的新手机,看了一下办公桌上的表格,说:“还剩一个柳伯平,”
俞强说:“这个柳伯平我有印象,我给他家送过手机,还送过猪。他是个‘只半眼’,住在山旯旮里,家里三口人,儿子是疯子,女人是半个疯子。柳伯平常年在外打工,他那个样子能打什么工?”俞强说完,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模仿了一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没有笑,心里有点堵,还有点恶心。
俞强笑了一会,拍拍我的肩膀:“老同学,你要记住,如果有人打电话来,你是柳伯平,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我望着俞强,他的笑容消失在我的大脑里,我大脑里剩下的只有他头上那片“不毛之地”,那片“不毛之地”竟和那个叫易桃英的女人、那个钉着乱七八糟木条窗户里面的人头、那座破败的房子交织在一起。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失去了什么。
回去的时候,我头脑发热,有了一个想法:我要把自己的新手机连同新卡一起送给那个叫易桃英的女人,并告诉她这不是假货。
我想,她应该会接受。
我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