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风雨，总感到有悠悠古韵。在“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春季，我想最好与情人到灞桥踏春，任身心融入王维的画里。
　　 西安的钟楼建于明洪武年间。当时的位置在今日的广济街口。我在晨跑时，与吼秦腔的那条汉子谈及广济街，他笑呵呵地介绍起北广济街的回民风味小吃，并主动带路，请我去哪里细细品尝一番。
　　 刚到北广济街口，香气便扑面而来。朦胧的晨色、朦胧的蒸汽连同朦胧的灯火，把食街渲染出几分神秘色彩。
　　 这条街，约占据西安清真小吃“七分秋色”。老马家甑糕、刘家烧鸡、老童家腊羊肉、老刘家牛羊肉泡馍、老白家水盆羊肉、老刘家锅贴、胡麻饼、豆腐包子、老马家羊杂、老刘家粉蒸肉、奶汤锅子鱼……豪迈的吆喝声、锅勺的撞击声连同食客南腔北调的高谈阔论声，驱走了一夜的残梦；驱走了游子漫漫惆怅，也驱走了我似有似无的梦感。
　　 在小吃街，发现最凸现饮食文化脉络的是一鱼一羊。鱼是奶汤锅子鱼。此菜是由唐代“烧尾宴”中的“乳瓢鱼”演化而来。其不同寻常处有三：一是选用通体金黄、口感鲜嫩的黄河鲤入锅；二是用鸡鸭反复煨制的奶汤入味；三是以西凤酒为火锅燃料烘托氛围。举杯抬箸之际，酒味、鱼味、汤味飘升而起，把食文化诠释得恰到好处。
　　 羊之上品，是辇止坡的老童家腊羊肉。鲜香酥嫩、色泽红润的腊羊肉也有百余年的辉煌史。鱼字和羊字和为鲜字，况有美酒佐餐、食典助兴，本该一饱口福。然而，当追寻这道菜肴的来历时，一位古人的有趣过往映入心底，让我有时停杯放箸。
　　 那位古人，乃唐代娄师德。当年，拥有盛誉的狄仁杰，能入朝显耀，就源于他的力荐。娄师德二十岁就考中进士，年纪轻轻被任命为江都（今江苏扬州）县尉，之后，升任至监察御史，也曾拜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成为宰相。唐高宗首次见到这位“身长八尺，方口博唇”，很有气度的公务员，从心里喜欢，马上授以朝散大夫，以示嘉赏。武则天持政后，观察到他做事之深谋远虑，为人之沉稳有度，在位期间不断封赏。
　　 娄师德堪称官场老道，向以“坚忍”著称。“唾面自干”的成语便是出自娄大官人。那年，娄师德的弟弟被任命为代州刺史。兄长发问：“我是宰相，你任州牧，我们家太过荣宠，会招人嫉妒，应该怎样才能保全性命呢？”弟弟道：“今后即使有人吐我一脸口水，我也不敢还嘴，把口水擦去就是了，绝不让你担心。”娄师德道：“这恰恰是我最担心的。人家朝你脸上吐口水，是对你发怒。你把口水擦了，说明你不满，人家更为发怒。你应该笑着接受，让唾沫不擦自干。”史书记载，娄师德一生几乎没有贪腐案例，但这位“城府哥”颇为贪吃。在美味佳肴面前，甚至得意忘形。唐宋一些食典中，就有“品鱼羊自圆其说”的记载。
　　 武则天执政时，曾一度颁布禁屠令，禁止屠宰禽畜。担任御史大夫的娄师德，那日到陕西办事，面对厨子送上一盘羊肉，强忍住食欲，沉着脸问。“吾皇禁屠，羊肉何来？”鬼灵精的厨子辩白：“羊是豺咬死的。”娄师德拈须微笑：“豺，明事理也。”于是，大快朵颐。
　　 这时，厨子又端上鱼脍，娄师德又是一沉脸，责怪接待者不执行禁屠令。善会脑筋急转弯的厨子说：“鱼是豺咬死的。”娄师德愤怒地教训说，豺在陆路，岂能咬鱼。你该说，为水獭所咬杀。
　　 厨子马上声称口误，说的确看到，这条鱼被水獭死死咬住。
　　 数百年之后，对饮食文化有研究的袁枚，看到这些记述，在自己专著里如此评价娄师德：在人活七十古来稀的唐代，娄宰相活到古来稀，可谓饱享其寿；在唐高宗“废唐立周”的前前后后，能保持仕途一帆风顺，可谓老谋深算。在违规的美味佳肴面前，以充分理由一饱口福，可谓品味美食，也要有由头。
　　 正想到此，天已大亮。起早尝鲜儿的人们逐渐散去，我眼前摆放的，是喝空的酒壶、从未翻动的腊羊与从未下箸的那款奶汤锅子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