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实力写手选拔赛】八亩坪.刘李坪(散文)
一、八亩坪.刘李坪
一年一度老历十一来了。十月一送寒衣。这是我从小就熟知的事情。
老家的十一,已经很冷了。十一前后,家乡的老人们都换上了棉衣。这时候,也要给地下的先人送去钱财、吃食和寒衣了。先人也要花钱,也过春夏秋冬,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怕冷。
十一前一天,奶奶坐在炕头,戴着老花镜,用各色纸剪成棉衣棉裤棉帽棉鞋棉手套棉袜子的模型。女人是红袄绿裤红帽红袜红鞋子。男人黑衣黑裤黑鞋黑袜黑帽子。衣服鞋子手套里装了棉花,奶奶用浆糊糊起来,用针线引了寒衣后,放在柳条手笼里备用。爷爷叔叔们将人民币往裁好的黄白纸上比划一番,算是冥币。然后提着柳条手笼,带着油饼、包子、菜、酒肉去上坟。爷爷叔叔身边跑着一串孩子,几只狗,转过老庄子门前大榆树,喊了二爷爷一家子,我们一大群人,孩子笑狗儿跳,迎着冬季白晃晃的太阳,浩浩荡荡去给大太爷二太爷上坟。
上坟不允许妇女去。据说婚后的女人身上不洁,去了坟上就是对老先人的不恭。还有一说是,女人烧的纸钱容易引起阴间人的争锋。人死了,就很生分。女人烧的纸,娘家先人和婆家先人都想拿,分不清,难免骂仗打架,搞的先人在地下也不得安稳。于是,干脆杜绝妇女上坟。但是,我们黄毛小丫头不管这些,一听大人们要去上坟,就早早在一旁候着,生怕漏下了自个。每次,叔父们就故意说:“女娃娃家不能上坟,在家呆着。”我们照例去爷爷身边寻求庇护,只要我们依偎在爷爷身边,嘴里哼唧着:“爷爷,我们也要去上坟!”爷爷便连声说:“去去去,我们都去上坟,你太爷爷看着给他烧纸的人多,才高兴呢!”
大太爷二太爷的坟墓孤零零地靠在“八亩坪”地根。这快平整的土地是我家的一块自留地。有八亩平地。老弟兄俩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八亩坪冰冷的土地里,相依为命,活着如此,殁了也一样。不离不弃。
听爷爷二爷爷讲,老祖先们的坟茔是在老屋里的一大块地里,在1958年被夷为平地,成为耕田,自此,去世的族人各自为营,在现有耕地里零零星星埋葬自己的亲人。老家有骂人很恨的一句话:你这个忤逆不孝之子,将来死了入不了祖坟。如今,纵使你一生深明大义、坦坦荡荡,也还是入不了祖坟。因为祖坟在搞运动时便不复存在了。和祖坟一起消失的,还有家谱。
我的大太爷二太爷长眠在刘李河的八亩坪里。背靠青山,脚踏刘李河潺潺流水;青山尽头,就是他们的老屋,那里的地下,埋葬着他们的祖先。如今,他们在地下,应该和老屋亲人团聚了吧!
打我记事起,太爷们的坟头就不饱满了。坟头塌陷下去,坟上长满了荒草,西北风掠过坟头,荒草萋萋,呜咽声声,每看此景,就会为太爷爷在地面下的凄凉生活而担忧;坟侧,不时有田鼠打的洞,疲惫不堪。坟,也有忧伤和年龄。
世间遗草三千首,林下荒坟二百年。
上坟时,爷爷和二爷爷背着手走在前面,上了杏树嘴嘴,绕过公社的老羊圈,上一个不长的陡坡,就看见太爷们的坟墓了。这时候,孩子们呼叫着,连同狗狗一起冲向坟墓,要先看看我们叫太爷却没有见过面的亲人,不知他们躺在这里害怕吗?冰冷吗?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思念和怜悯。
开始烧纸了。我们在父辈后面,父辈在爷爷二爷身后依次跪地,爷爷点燃一束香,拜祭、点燃一张纸,将其它纸分发给子孙后辈,于是一串火龙燃起,有风时,火会烧着孩子们的衣裤,烧焦孩子们眉毛头发,爷爷说,这就叫“火烧财门开”,是太爷爷太高兴了,问候你们呢。然后,爷爷绕着大太爷二太爷坟茔一圈,撒上酒肉,其余的吃食就地分了,每人一份,大家蹲在坟旁,吃肉喝酒,说说往事,夕阳,在远山掩映下,余味悠长。刘李河的河水,像一条银带般静静向前。
祭奠完毕,爷爷将我家一个四方形木头框架玻璃灯笼,放在大太爷和二太爷坟茔中间,灯笼里的灯里,添满了煤油,爷爷要为自己的亲人照亮回家取衣之路。
多年以后,八亩坪的对面,隔一条河,爷爷奶奶躺在刘李坪。他们长眠之地,和老庄子正好平行。他们在八亩坪对面的刘李坪,隔着一条河,仰望着自己的父辈。在花红柳绿的美好时光里,在风起的日子里,在河涨的季节里,在白雪茫茫的寒冬里,传递着他们久别的问候和思念。
事实上,离别并不是长久的,相聚是如此相近。
后来,二爷爷二奶奶搬回了老屋。他们的坟地,就回到了老屋。二爷爷的子孙们再也不会去刘李河给自己老祖们上坟了。
今年夏天,爸爸三爸四爸重新修葺了一下爷爷奶奶的墓碑。将爷爷奶奶墓碑合二为一。请了阴阳先生看了好日子,动土、念经、刻碑、上漆,将墓碑收拾得富丽堂皇,如此一来,不知长眠于地下的爷爷奶奶,他们能锅的舒服些吗?墓旁的四颗青松,俨然成了大树。若干年后,终将,“松柏自成拱,千年至行稀”。
老历十一期间,三大心脏病发作,住了医院。大和四大去医院看望三大。四大给自己老哥提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三大坐在医院的床上,碗放在床头柜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四大坐在三大对面的病床上,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三哥吃饭,那种眼神,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和担忧。这一情景,让我想起了爷爷和二爷爷,他们朝夕相处的往事,良好有序的家风,正在潜移默化传递。
大四大三大、三大的儿子丫丫,丫丫的儿子女儿,四大的儿子强强,强强的儿子女儿,去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太爷太奶送寒衣。孩子们在坟头嬉戏,烧纸,玩耍,一如当初的我们。
从爷爷奶奶坟地刘李坪,过一条河,上坡就到了老庄子。老庄子密密麻麻长满了树木,和以前老的果木树木一起遮天蔽日,窑洞、崖面已破旧不堪。过了大槐树转过大榆树,就是二奶奶庄子,一样颓废。没有人住的地方,再好的庄园也会成为废墟,何况只是一般的农家小院!再上去,就是三大和我家的新庄子。也是胡乱长满了树木,荒草萋萋,满目苍夷。
家乡山水依依。古屋被树占领。老槐树还在风中静立着,风过,树叶飞舞。这棵树应该有百年以上了。我出生时,它已经很老。我们每年都吃它的槐花。弟弟和堂弟小时候,还摘了它的槐米,拿去垓上一下买了九十多元钱,发了不小一笔财。如今,它们只管静静开花结果,默默走过四季,再也无人叨扰。不知,它们是否寂寞。
直上去,就是八亩坪,大太爷二太爷的坟地。“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孙子重孙、曾孙还能记着给老人送寒衣烧把纸,有一日,孙子们老去,重孙走不动山路,曾孙和后世子孙谁还能记得曾经长眠在八亩坪刘李坪的祖先。那一堆荒草下坍塌下去的坟地,千秋万代寂寞,谁识童氏老人?无奈,“荒坟断碑,不辩龙蛇。”
上完坟,大太爷二太爷、爷爷二爷爷的子孙后代汇集,在四大的新四合院吃饭喝酒。叔侄之间,喝酒划拳,每个人都很快活。四大喝的有些高,话多了起来,他说起逝去的老人,抱怨城里的人不回家里转。然后沉沉睡去,被自己兄长捏了鼻子,照出了一张猪八戒的照片,他兀自睡的香甜。
二、寒食夜之梦
荡悠悠一梦,都是关于衣服钱财诸事。
先是我还年轻,洗簌化妆后,然后去看爷爷奶奶。
阳光很好。爷爷奶奶晾晒被褥,被褥是那样单薄,有的还露出棉絮,我说要拿去棉花店弹一下,重新网。
然后,我给奶奶缝制衣服,我不要奶奶再穿大襟无色衣服,我要给她穿一身时新的她最喜欢的衣服。奶奶满脸笑容,我看奶奶身上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对襟衣服,衣服下面穿着棉袄。
奶奶穿上了新衣裤。很是合适。我还要为爷爷缝制衣服,可是,爷爷却不在身边,就打电话让爷爷自己量尺寸,我记下来。我从电话里能看见爷爷自己量尺寸时幸福的表情。
梦见了三爷爷。他在古都某处拥有一间40平米的屋子。床上无被褥,身上衣衫单薄,病怏怏的。怀大大给他置办了被褥衣服,将新被褥给他盖了,他冰凉的身体渐渐缓过劲来了。然后,在漫天阳光里,我们去火车站,不知是为谁送行。出站,天色阴暗,行人稀疏。
我拥有一笔几十亿的进款,寻思给三爷爷几百万,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业。我拿着钱,于茫茫人海里找不到他,可是我感觉得到,他明明就在我身边呢。
回去屋子找三爷爷。三爷爷的屋子里焕然一新。新的被褥,新的锅碗瓢盆,新的装饰,就如他生前喜欢的那样。
三爷爷,您生前一直渴望有一笔资金,梦想东山再起。可是,在梦里,我拿着巨款却找寻不到您的踪迹,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吗?
今年十一,不知道,我的姑姑叔叔们为您送去寒衣纸钱了吗?三爷爷,我今年十一给谁也没有送寒衣纸钱。您在那边,还好吗?
梦境如此温暖鲜活幸福。梦醒后,我如此牵挂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