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弥合，庄里炊烟四起，犬吠声由远及近传来，到耳里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米秀有些吃力地拉着板车，额上细密的汗珠层层密布。板车上拉着十包塞得满满的稻谷，四岁大的花花坐在板车最前面，嘟噜着小嘴，不时喊着“驾！”前面是一个小坡，米秀鼓足身体里的最后一股劲，整个身子前倾着，双脚使劲往后蹬着，再使劲一拉，板车终于上了坡。米秀停了下来，喘了口粗气，往后看了女儿一眼，见女儿花花正满脸汗水地冲她傻笑着，米秀掏出手帕擦了擦女儿的脸，使足了一股劲，又继续上路了。花花是米秀心头的那块肉，无论生活再苦，她都要坚持着往女儿的碗里抹上丝丝的甜蜜。
　　 米秀把花花从板车上抱下来，掏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厨房抓了把米撒在大门口，几只母鸡见状，“咯咯咯”一路叫唤着跑过来，争抢不已。四只毛色不一的母鸡围成一个圈，把一只瘦小的公鸡挡在了外面，公鸡左右来回急躁地踱步着，探头探脑。花花见状，气冲冲地跑过来，一把拽住了一只正在啄食的母鸡，把她扔到了一边。母鸡“嘎嘎”地叫唤着，受了惊吓，在离花花不远的地方焦急地踱着步，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笑。
　　 米秀劈了几根柴火，把另外一个炉子点燃，几缕青烟腾空而起，于屋间缭绕不已，转瞬又逃逸而出。两个炉子，一个煮饭，一个炒菜。中午的菜还有大半，米秀弄了个汤，汤里添了点海带、肉丝和咸萝卜在里面，最后她又往里面添加了一个鸡蛋。等米秀满头大汗地从厨房走出来，抬头望了望天，眨眼的工夫，适才在天空游荡的白云，像是掉进黑洞洞的陷阱里，全身早已染上了一层墨色。花花手里拿着几粒米饭蹲在墙脚下逗蚂蚁，一只大头蚂蚁带领着一群工蚁忙着把一粒又白又胖的大米饭搬进洞去，花花大喊着加油，希望它们能趁风雨来袭之际把大米饭搬进洞去。米秀看着那一群黑压压的蚂蚁，便想起了自己这么些年来的生活和命运，竟也如这蚂蚁一般。
　　 转身进屋，天空响起的一阵惊雷恰好砸在了脚边。米秀又朝天空望了一眼，见乌云开始密集了，小路上翻卷而起的尘埃被夏风咽进肚里而后席卷着往天际而去。楼上晒着三担稻谷，已经暴晒了两天，米秀等着这日一过谷子就可入仓。这雨来得太突然了，米秀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了。
　　 米秀赶忙上楼，急匆匆地把稻谷扫成山丘状，雨点子已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米秀见状，瞬时又从屋里拖出那块巨大的雨布，盖在金黄的稻谷上，而后慌忙地取了几块大砖头垫在雨布几个被风掀起的地方。等米秀进屋，整个身子已湿了大半，豆大的雨点子从天而降，在时间的鼓奏下愈加密集起来。
　　 吃完饭，雨依然下着，一滴滴从天而降，滴成一条条雨的线条，雨线密集在一起织成一块密不透风的巨幅雨布，像是有一个织女在展现技艺，整个云庄顿时成了水的王国。花花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电视，米秀靠在门前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若有所思。田里一亩地的稻谷刚收割完，全部横躺在了地上。米秀想着雨要是就这么下下去，下个两三天，一地的稻穗就全得烂掉。整个云庄就剩米秀几家的地还没收割完，其它的已断断续续插上了细嫩的秧苗，剩余没收割完的那几家大都种着七八亩的稻子，而米秀手里有三亩两分地，不多也不少，田里的活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米秀进屋陪女儿看了会电视，再出来时雨势渐小了，能看见近处夜色中的雨珠从枝桠间滚落而下。雨水终于停了下来，米秀拿着手电筒走在小路上，脚底下不时地发出细碎的响声。穿过几条小路，越过庄前那棵大树，再往里走，米秀就看见那栋矮小而破旧的小屋。屋是老屋，米秀一进屋，一股清凉之感便沁入心脾，屋里光线暗淡，昏黄的灯光弥散开来，营造出了一种梦境般的感觉。
　　 米秀抬头，见蛮子正弓身喝酒，案前放着一碟花生米、一瓶白酒，外加一碗辣椒炒肉。
　　 米秀说：“国海，明天早点过来给我帮衬几天吧。”庄里人都叫他蛮子，只有米秀叫他国海。蛮子听了，一个劲地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好。蛮子有点一根筋，人虽然傻了点，但做事认真力气也大，庄里有什么力气活，一般都会上门找他干。蛮子一直住在老屋，他爹娘死得早，有好心人一直想给他找个伴，但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女方过来一看，见老屋破败的样，都望而却步了。蛮子长得人高马大，只是人有些傻，但心地还是很好的。
　　 这些年米秀一直都是找蛮子帮衬点家务农活，在找蛮子前，米秀也找过村头卖肉的老王。米秀记得那个燥热的夏天，老王趁她不备把她压倒在床，她挣扎着，最后狠狠地一脚踢在老王的裆下，他才狗叫般旺旺叫着灰溜溜而逃了。
　　 从蛮子家出来，米秀走了几步，天空又飘起了毛毛雨来。米秀快步走到家，整个身子湿漉漉的，衣服粘着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着一般，有点气喘吁吁的感觉。进到里屋，见女儿已酣然入睡，便转身进了逼仄的洗澡间。米秀就着热水擦洗完身子，狭小的洗澡间顿时热气腾腾的。米秀一个转身，在沾满水珠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模糊的躯体，水珠沿着镜子滚落而下，那个模糊的身躯逐渐清晰起来。层峦叠嶂之间，米秀仿佛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那些沾满旧时光气息的记忆，转瞬在她脑海里翻滚起来。镜中人依旧，米秀伸手触摸着镜子，仿佛触摸到了尘封的往事，点滴热意中满是冰凉之感……
　　 米秀的男人向东，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泥水匠，五年前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的他不慎从脚手架上掉下，送到医院不到半个小时就蹬腿而去了，什么话也没留下。向东坠楼而下不到一个小时，米秀就得到噩耗，她强忍着悲伤连夜赶到异乡医院，躺在医院太平间的向东早已手脚冰凉冰凉，而几米开外的窗外则是触摸得到的炽热。米秀望着向东，他仿佛睡着了，一脸的安静。向东火化的那一刻，米秀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被推进了火炉，锅炉工翻动着他的躯体，再出来时便成了一小团灰烬。这个巨大的反差，像是一个强有力的导火索，瞬时就点燃了她淤积在胸的悲伤……
　　 从洗澡间出来，米秀在门前驻足了一会。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只见千丝万缕的雨丝在天空中飘洒着，温凉如绸缎。几盏灯火依旧在云庄深处摇曳，在夜雨凉风的敲打轻拂之下，若隐若现，昏黄的灯光氤氲而出的那抹淡黄，弥漫笼罩着整个云庄。耳边间或传来悠远的犬吠声、婴儿的啼哭声，悠悠地落在她的心底，米秀直感到一阵的恍惚，她又忆起了多年前她初嫁入云庄的日子，许多个清凉的夜晚，她安静地枕在床边枕在男人的臂膀里，听着窗外传来的犬吠声以及婴儿的啼哭声。彼时，男人整日哄着她，她的心是踏实、甜蜜的。
　　 入睡时，雨水已停，空气里流淌着一股深深的凉意，深到人的骨子里，给人以冰凉之感。米秀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滴答作响的雨声，“嘀……嗒……嘀……嗒”，循环往复，每一声都像落在她的心尖上。米秀担心着明天是否还会再下雨的事，思绪上下沉浮着，整个人在夜雨里漂浮不定……
　　
　　 二
　　 梦里还流淌着雨水之声，米秀微睁开了眼，天微亮，一缕光线透过云层洒落在大地之上。米秀一骨碌爬了起来，打开大门，室外晨风微凉，裹着丝丝水汽，昨晚满地湿润的雨水，早已幻化成了天空翻飞的云朵，地上很是干燥，脚轻踏在小路的石块上，倍生凉意。
　　 米秀淘好米，放在炉火上，接着去菜园摘了些辣椒回来，又去集市上买了两斤肉和一个牛肚。刚炒好一个菜，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米秀探头一看，见是蛮子，忙笑脸相迎。蛮子红着脸站在门口，朝米秀说：“嫂子……你忙……”蛮子把这几个字音拖得很长，他有点口吃。米秀说：“国海，你先坐着，我马上就好！”每年的农忙时分，米秀几乎都会找国海帮忙，她一个女人家，又带着个孩子，一个人伺候这三亩多地确实有些疲惫。
　　 米秀炒菜的缝隙，蛮子就蹲在门口那块空地上抽起烟来，他抽的是草烟，他家门口不远的山上种着几分地的烟叶，他父亲在世时是种草烟的好手，蛮子算是继承了他父亲的一点嗜好。
　　 吃饭时，蛮子默不吭声低着头，米秀不时地叫他多夹菜，他连连答应，红着脸，偶尔抬头看米秀一眼。吃完饭，天色已经大亮了，米秀忙着收拾装稻谷的蛇皮袋，蛮子一口气把板车搬到了门外的车轮上，双颊因喝了点酒而成了酡红色。
　　 一夜的雨水，让米秀的那一亩地变成了一滩稀泥，人踩在上面，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已经割倒在地的稻谷横躺着，因了一夜的雨水，变得重了许多。米秀在田地中央铺了层厚厚的稻草，蛮子把板车上的打谷机搬了下来，试着踩了几下，打谷机上下旋转，发出轰隆的声响。米秀望着一地泡在水里的稻谷，抬头看了蛮子一眼说：“国海，今天可要辛苦你了！”米秀还没说完，蛮子仿佛就知道了她的意思，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着头。
　　 到了中午，满地的稻谷已大半装袋了。午饭后稍稍休整了一会儿，蛮子又在地里忙碌起来。这时的整个天空像着了火，直烤得大地冒烟。清晨地里的那一滩稀泥早已僵硬成了块，拿一块在手硬邦邦的，使劲用力一捏，块状的泥巴便成了粉末状。
　　 田野里寂静无声，只听见蛮子上下飞速踩动打谷机发出的轰鸣声，他满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烈日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扎眼。整个云庄的人此刻都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梦里，他们踩在梦的云端，满心沉浮着，由上而下，由远及近，一整个上午的困顿与疲惫，逐渐从他们躯体里抽离而去。风从小巷深处传来，把窗帘吹得哗啦作响，裹着丝丝凉意跑进屋里，又逃逸而出，朝大地深处奔去。
　　 米秀站在田地中央，朝天空吆喝了一声，像是一声令下，一阵风从远处奔来，刮在脸上，却是一阵热意。米秀整个身子不由地颤抖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呼喊过来的是一阵燥热的风。
　　 风在田地里打了几个滚，转瞬就溜走了。米秀起身，朝田野张望了一眼，大地一片苍茫，脱穗的稻禾在烈日的暴晒下失去了水分，变成了松软无比的稻草，面无表情地散乱在田野的各个角落。米秀把打下的稻谷一一装进蛇皮袋，而后起身去了不远的一户山水人家，再回来时，左手多了一块湿漉漉的毛巾，右手端着一大勺冰凉的井水。米秀走到蛮子身边，笑着一边把水递过去，一边把湿漉漉的毛巾搭在了他黝黑的肩膀上。蛮子接过水，一口喝下大半，湿漉漉的毛巾往满是泥巴的脸颊一抹，露出害羞的神情。蛮子喝完水，脚下踩得更欢了，打谷机发出的富有韵律的轰鸣声，像一首激烈的夏日恋曲，在午后空旷的田野上回荡不已……
　　 这时，天空中盘旋着的那条巨龙长久的发威之后，像是疲倦至极，喘息不止。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热意层层褪去了，包裹着的那丝丝清凉逐渐随风蔓延开来。风四处奔跑着，吹在满是倦色的人的脸上，脸便笑开了花。
　　 在黄昏阵阵大风的吹拂下，天渐渐变得凉爽起来，有调皮的小孩把晒干的稻草点成一团大火，火光在晚风里犹如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左右摇摆着自己如蛇般的躯体。横躺在地的稻谷，经过蛮子一整天的努力，只剩余一个角落等着他去剥落。蛮子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飞速旋转着，从打谷机里蹦出的稻谷在余辉的涂染下愈发显得金黄。花花从阴凉的毛豆藤架下欢快地跑着，胖乎乎的小腿迈着弯曲的步履，把脚下的蚂蚱追得满地跑。米秀抖动着双手，左右不停地筛着稻谷，稻草裹着灰尘从筛子下坠落在地，而后被风吹起，朝更远的地方飘去了。筛累了，米秀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在泥地里独自嬉戏打闹的花花。打谷机发出的轰隆声，像昨夜天边的那一声声惊雷，轻轻落在米秀的心底，而后又悄然走远，随风摇摆……
　　 整个云庄的人午休时分在梦里沉浮片刻后，鱼贯而出，上午耗掉的气力又重新潜回到他们的躯体深处，他们挥舞着镰刀，双腿使劲踩着打谷机，那些看不见的气力，从他们身体飘零而出。
　　 盘踞在天空的巨龙，吞吐着微弱的火舌转身离去了，而后躲藏在云层深处酣然大睡了，天就这样渐渐暗淡下来，朝黄昏往夜晚走去。山路上，远远的能看见调皮的孩童赤裸着上身倒骑在牛背上，悠悠地往山下行走。云庄的人忙碌了整个下午，人若喝醉了一般，踩着摇晃的步子，肩扛着一包包稻谷朝黄昏深处奔去。
　　 地里只剩下一小堆未脱穗的稻谷，米秀一把抱过来，花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嘟着嘴咿呀学语着。不到十分钟的工夫，蛮子就把那一小堆稻谷打完了，他从打谷机上走下来，仰望着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谷机随着惯性上下翻滚着，最终“嘎吱”一声，停在了半中央，在晚风的吹动下偶尔又轻轻摇摆着。四野苍茫，转瞬间，整个大地变得安静起来，只听见风在田野里奔跑呼啸着，把塑料雨布吹得哗啦哗啦响。不远处，庄里卖豆腐的老王朝米秀吆喝了声，把最后一包稻谷甩在了肩上，悠悠地往小路上的那条板车走去。几缕残烟沾满稻草的影子，缓缓朝天际飘去，在地里站了一辈子的稻草，在农人的点燃之下，进行着一场葬礼，往遥远的天际飘去……
　　 蛮子把满车的稻谷拉上路时，天彻底暗了下来，米秀一手搭在板车旁，一手撑在腰边，跟着板车快步行走着，花花坐在板车最前面，嘴里依旧不停地嘟噜着，喊着“驾！驾！”喊累了又掉转过头问米秀：“妈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米秀一怔，被花花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住了。见米秀不吭声，花花又缠道：“妈妈，你说话呀！”米秀说：“快了，爸爸就快回来了！”花花听了，手舞足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