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生活在低处(散文)
一、买码
起初,命运的冒险是从一张火车票开始的。一张火车票,让我从熟悉的故乡走到陌生拥挤的异乡。无座、硬座、硬卧、软卧,层次分明的待遇里,人们或站或坐或躺在疾驰的火车上,不同的姿势隐射出生存的境遇,一张窄小的火车票里暴露出生存的艰辛与尴尬。我紧握着一张无座票,像是坐在一条窄小的帆船上,在浩瀚如海的人流里,左右飘荡,上下颠簸。相比于无座的火车票,飞机票给人以在天空中飞翔的自由。物质的窘迫,映照出生存的困境,飞翔成了一种奢望,它只能在幽暗的屋子里进行中,在梦境中拍打自己的双臂,作一个短暂的滑行。梦总是相反,它折射出人的精神困境。
寄居在大哥巴掌大的出租屋里,从楼下嘈杂喧嚣的空旷之地回到窄小的出租屋,空间的逼仄感,让我心底顿生压抑,呼吸和心跳在涌动的空气的包围下,仿佛也跟着加速起来。深夜,一天的声嚣渐渐熄灭,在雨雾的弥漫下,夜色变得稀薄起来,淤积于胸的压抑感渐渐被抽离了,一切顿时变得空旷悠远。夜,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归宁静。
出租屋里,哥和嫂子睡床,我打地铺,睡在紧贴地板的席子上,能感受到那股凉意。午夜,耳边响起哥熟悉的呼噜声,呼噜声连绵起伏着,转瞬又戛然而止,紧接着,几声呓语在屋子里回荡着。清晨,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哥和嫂子已经在外面洗漱,他们匆匆洗漱完,而后匆匆从我头上跨过,上班的冲锋号已经吹响。模糊中,大哥轻轻踢了我一脚,叫我赶紧睡到床上去。
这一天,我没有像往常那般拿着简历在尘土飞扬的工业区里四处奔波,而是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浮上来。屋外,工业区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它撕裂着人的耳膜,直插着人焦虑的内心世界。而于此刻的我而言,内心隐藏的一个小秘密仿佛消音器一般,遮蔽了眼前的轰鸣声……
一个月的寻觅工作,我几乎弹尽粮绝。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紧捏着裤兜里仅剩的六十块钱,我心底满是忧伤。一个月前哥已经给了我一千块,我紧咬着唇,不好意思再开口问大哥要了,我决定孤掷一注。
那天黄昏,在疲惫和焦虑中挣扎的我,紧捏着裤兜里仅剩的六十块钱挤进拥挤的人群,买了一个特码,我选择了12,这一直我的幸运数字。晚上九点,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惊现的12,像是突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顿时兴奋不已。我急于和别人分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迅速抄起电话告诉了大哥,电话那端的大哥惊讶不已。拿着兑换过来的2512元现金,我激动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这孤注一掷带来的意外之财,让疲惫不堪的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接下来几天,我静静地呆在出租屋里,在菜市场买些鸡鸭鱼肉,做给哥哥和嫂子他们吃。看着他们吃得开心的样子,一股莫名的酸楚忽然在我内心涌起。此后一连多日,我偷偷地跑去买码,但总是输多赢少。那次赢来的2510元,输回去了九百多。思虑许久,我开始了远离。我选择绕道而走,隐约看见门口聚集的黑压压的人群,心不免痒痒。这种痒迅速转化成脑海里的美妙幻想,它暴露出幻想者生存困境的尴尬。
马路对面的彩票店里,穿着工衣的工人、打扮露骨的女郎、着装干净整齐的业务员、大腹便便的个体户老板,聚集在窄小的店铺里,或坐或站着,对着墙壁上张贴的数字图谱仔细分析着,偶尔交头接耳,津津有味地交流着。就像手执简陋的渔网,渴求在浩瀚的大海里打捞起一条财富的巨鲸。这种简单的冒险不至于致命,琐碎的世俗生活里,人们通过这种简单的冒险企求激荡起命运的涟漪。也有激进的冒险者,在美妙幻想的迷惑下孤掷一注,最终倾家荡产。生产车间的小刘,在日复一日的冒险里守株待兔,最终捕获了财富的巨鲨。
在红星社区、石井工业区,密密麻麻的鞋厂聚集在这里。在刺鼻的胶水令人窒息的车间,那熏鼻的气味慢慢渗透进人的骨髓里。各式各样的小商铺夹杂期间,一些商铺在黄昏时分磁铁般吸引着打工者。在石井,除了鞋厂的气味外,另外一种气息长期在蔓延着,它肆掠开来,时而露出天使般的微笑,时而露出魔鬼般狰狞。在枯燥单调、尘土四起的工业区,买码成了工业区的打工者津津乐道的话题。买码,从四十九个数字中挑选出几个心仪的数字,用它们作为砝码,梦想撑起财富的天平。
每次,我拖着疲惫地身体从外面面试归来,总会看见哥一脸着迷地陷入眼前的一张张地图般的码报里。那一张张码报,像命运的迷宫,变幻莫测。下班后,哥趴在桌子上,拿着圆珠笔在一张废弃的报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写完凝思一会儿,又涂掉,重新写上一个新的。桌子旁放着几张以前的皱巴巴的码报。被疾病纠缠的人,一脸虔诚地跪在菩萨前,求上一个上上签,祈福着身体的健康,它们在死亡的阴影里打捞一个符合自己心里预期的生命数字,而在生活困顿间苦苦挣扎的我们,试图从纷繁的数字中打捞起扭转命运的财富。
我紧跟在哥身后走进买码的店铺,屋内人影缭乱。投完注交完钱,下一步就是等待。9点,准时开奖。特码没中,中了几个平码,赚了一百多。我们击掌而庆,在工业区旁的大排档坐下,享受着这点滴的意外之财。一天的疲惫一扫而光,整个人顿时脱胎换骨一般,精神焕发。我们的喜悦和幸福如此简单,简单到一百多块钱就可以满足。码报牵引着我们的心绪,风吹草动,就会掀起巨浪。买码时的摩拳擦掌,等候开码时那种几近扭曲般焦灼的兴奋,对应着的是期待落空后的茫然。接下来的几天运气不佳,一直没买中,最后一次带着回本性的赌注反而全搭了进去,总共输了一千多。每天起早贪黑,一天一百多的工资,一千多,相当于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忙碌化成了泡影。哥陷入一种情绪不稳的恶性循环之中,他终日闷闷不乐,嫂子见了,终于忍不住,狠狠地骂道:“平时那么省,两块钱的早餐都省着没吃,却把那钱都浪费到上面去了!”哥耷拉着头默不吭声,颧骨突出的脸显得异常消瘦。许多时候,我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张薄薄的码报纸,一张小小的彩票,它竟然魔鬼般左右着你。你以为命运的垂青就在转角,没想到,一个转身就深陷进去了。
相比于正大光明的双色球彩票,藏匿于街道小店里的带有地下非法性质的买码,仿佛打扮妖艳的站街女,全身弥漫着的味道,刺激着人的荷尔蒙,人们深陷于这种起伏不定的数字游戏之中。
数字,透露出生存的秘密和秩序。列车时刻表上的数字,分秒必争,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是晚点,也会得到精准的修正。日历表上的数字,嘀嗒嘀嗒响的闹钟,按部就班行走着,从循环往复的变化里,我们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数字有序的变化,意味着有迹可循;生命运行的规律隐匿期间,生命的恐慌感开始消减。有时,安静行走的数字,突然戛然而止,年逾三十的生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当中瞬间停止。一个数字,代表着一个生命,生命的意外与脆弱,在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中呈现得淋漓尽致。然而,所有的偶然,都指向着生命的必然。
从杂乱无序的数字中打捞一组自己心仪的数字,无异于大海捞针。游戏的设置者先让你吃一口肉,然后再把肉悬置于半空中,任你使劲力气踮起脚尖也难以再尝到一口。当你灰心丧气转身欲走时,悬挂着的肥肉忽然又降低了高度,一股诱人的肉香飘进嘴里。你猛得一个转身,像鱼跃出水面,喘息片刻,转瞬又扎进水中。循环往复之间,人不知不觉之中被驯化成乖巧的奴隶。简单的数字游戏,牵引出人性的贪婪。
在食物链的金字塔里,食物链顶端闪烁着的光芒,容易成为夜行人的灯塔,也更容易成为虚无缥缈的海市盛楼。在食物链的底端,流浪者们沉溺于这种简单赤裸的数字游戏,慢慢地陷入了命运的泥潭;食物链的顶端,权贵们把玩复杂的数字游戏,他们偶尔探出脑袋朝下望去,露出阴险贪婪的笑。一张彩票,一张码报,犹如拥挤不堪的火车厢,蜷缩在车厢一角的流浪者,映射出命运的卑微与苍凉……
二、哥哥
走出弥漫着一股胶水味的车间,他直接去了二楼的办公室。在二楼办公室的财务室,他领到了四千八百五十八块钱。紧捂着裤兜里的钱,他顿时感觉沉甸甸的,连同自己如纸般卑微单薄的命运,也顿时变得有分量很多。走出厂门,来到喧嚣的街道,风裹着一丝冷气,刀一般割在脸上,却一点也不感到冷,他心底欢喜着,一股莫名的暖流,转瞬流淌全身……
他每天晚上加班到十点,起早贪黑,循环往复到月底,每个月底那天才能休息下。
留了几百元在身,剩下的钱他全都寄了回去。他生活很节省,虽然才三十刚出头。他抽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一年到头难得买一次衣服。他把挣来的钱都存起来,看着卡里不断攀升的数字,他心底就感到十分踏实。数字,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他提供着安全感。慢慢上升的数字,像逐步上升的台阶一般,垫在他的脚下,让他看到更多的风景。
从邮局出来,已近黄昏,天空飘着丝丝细雨,他走在马路边,小孩子般地张开嘴,让裹着寒意的雨水落进嘴里,抖擞了下身子,他顿感全身舒畅很多。他喜欢吃牛肉,今天也不例外。每次月底发工资,他都会去附近的湘菜馆点一份牛肉和一份小菜,然后再喝上一点小酒,算是犒劳自己一番。
雨夜,霓虹灯闪烁,氤氲出淡淡的温情。微醺的他从饭馆出来,蹲在马路边,默默地点燃一根烟。五块钱一包的劣质烟燃烧着,转眼就化为灰烬。地上残余的灰烬,是那一根烟的尸体。他能感受到指尖燃烧所带来的温度,他把烟摁灭在地,适才掉落在地的烟灰在雨水的湿润下,早已与地上的灰尘融为一体。他站起来,在异乡的街头,起身的那一刹那,忽然就想到了爷爷的死……
那个盛夏,因食道癌而干瘪如柴的祖父被推进了火化炉里,炽热的火焰把它燃烧成了灰烬。他重新点燃一根香烟,在暗夜里,看着它点点滴滴化为灰烬。在零星闪烁的微光里,他仿佛看见爷爷那张熟悉的面孔。点燃香烟的熟练手势,让他时刻充当着一个殡仪馆火化工的角色。他狠吸了一口,把缭绕的烟雾吸入体内,那种腐朽的气息,慢慢地在他体内驻足下来。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他缓缓地朝熟悉的工业区走去。
在工业区超市旁的IP电话亭里,他拨通了那个烂熟于胸的电话,微醺中,他听见了女儿清脆甜蜜的叫声:“爸爸,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他听在耳里,一股暖流忽然从内心流淌而过,转瞬又涌上了他的嗓子眼,他忽然感到一阵的鼻酸。他怔怔地握着电话筒,像是陷入一段虚无之中。“爸爸,回来记得给我带一个大熊猫啊,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抱着她睡了!”女儿响亮的声音,顿时把他从悠远的思绪当中拉了回来。他一个劲地说:“好,婷婷等着,爸爸回来买一个大大的熊猫给你!”他听见女儿在电话那边笑起来。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年初刚在省城做完手术。
他想起国庆,他请假回去呆了一周,女儿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去上厕所时,女儿就站在厕所门外,时不时地叫一声他爸爸。晚上睡觉时,女儿的小手紧捏着他的大手。那天深夜,他起身去上厕所,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儿见他不在,以为他走了,满脸泪水地喊着爸爸。长久的父爱的缺位,以致于女儿很依赖他,他隐隐担心着。果然,他回工厂上班那天,女儿撕心裂肺地哭着,口里一直喊着爸爸不要走。他扭过头,眼泪顿时湿润起来……
原本,他和妻子两人在广州江高小塘的一家小鞋厂打工,过着出租屋、车间、饭堂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工厂放假她们会去附近的超市和公园逛一逛。女儿放在家里,由他母亲带着,日子虽然单调枯燥,却也弥漫着琐碎的幸福。
“三点一线”的生活,就像捆绑在身的绳索般,直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陀螺在外力的鞭策下加速旋转,维持着平衡。在生活无形的巨压下,他每天加班到深夜,生命的陀螺飞速旋转,命运的火花在高速旋转中飞溅而起,转瞬消失在寂静的夜空。日日夜夜汗水的浇灌下,银行卡上的数字缓慢攀升。他想着这样辛苦几年积攒点钱,回老家开个鞋店,这样会好很多。他心底藏着这丝对未来的憧憬,暗地里使劲紧握拳头,卯着一股劲加油着。
然而,家庭的一个变故,巨石般瞬间打破了他们忙碌平静的生活。去年底,他母亲突然屙血,一拉几百毫升,颜色由黑渐渐变红,母亲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刚通宵加完班的他匆匆踏上回去的火车。在县医院,他看见苍白无力的母亲,一向倔强的母亲眼神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与绝望。他彻夜守候在母亲旁,一脸的憔悴。从睡梦中醒来的母亲,忽然嗫嚅着嘴,“孩子,又要花这么多钱,是娘害了你啊!”他紧握住母亲生满老茧的右手,说:“娘,没事呢。”几日后的深夜,稳定多日正准备次日出院的母亲忽然病情加重,血仿佛失去了身体的阀门,从她体内流泻而出。
在通往省医院的120救护车上,脸色惨白的母亲紧握住他的手,像紧抓着这唯一可以依靠的一根救命稻草。救护车呜咽悲鸣着,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闪烁着的霓虹灯氤氲出一种迷离的光。寒气模糊了窗玻璃,车内的他直感到一阵恍惚。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年幼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紧握住母亲那温暖的双手,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现在,母亲成了他眼中的孩子。三十年倏忽而逝,岁月以互换的方式变换着各自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