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雪】雪花飘落的早晨(征文·散文)
一九七零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从春天起,像刀子一样的寒风就刮在我上学的路上,每当风大时,我就系紧棉帽,统着双手,背过身去,倒退着慢慢走。我的双手、双脚每年都生冻疮,母亲就给我涂上冻疮膏,在火炉上反复烘烤,痛的钻心。
北方有一句老话“春风吹破琉璃瓦”,这算是北方春天风大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铁证了。记得我读过一篇文章,里面说北方没有春天,一场一场的寒风从冬天一直刮到夏天,夏天是突然来到的。我疑惑了,难道我从小就没有感受过春天?
后来我知道,华北地区由于地貌的原因,季风猛烈,春天干燥多风,而且还有沙尘暴,所以刚乍暖又还寒,春未到花也迟开。据科学研究,黄土高原细细的黄土,就是亿万年的沙尘暴中的微粒沉降积累起来的,我居住的黄土高原就是没有春天的沙尘馈赠。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我,是没有任何理由来抱怨寒风中的春天、沙土漫天的春天,因为我就是受黄土地的恩惠生出的种子,即使没有春天,我也要发芽成长。
一九七零年的夏天终于到了。我们却要离开这个城市了,那年我十四岁。
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多,那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这几天全家人都在打包行李,所有的家具都用草绳缠啊缠啊,生怕碰坏了。窗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叭嗒、叭嗒的声音一直不断,更增添了烦心的情绪。到火车站托运行李的当天雨居然停了,老天也为我们的离开提供了方便。机关来了一辆带挂斗的卡车,把家里所有的家具、被褥和日用杂物都拉到火车站托运走了,只留了随身带的在火车上需要的用品和食物。当晚全家人就借宿在邻居家,他们也快要离开省城了,到时候他们会借宿在哪里呢?
第二天中午太阳依旧高挂在天空,是个好天气。
下午两点全家人就到机关大院的门口要乘坐卡车去火车站,机关大院的门口已有许多人在那里等着,各机关的卡车也都在这里集合待命。一些人在低声的交流,一些人走来走去,场面乱中有序。有人在指挥着各机关的人员和车辆调度,在不长时间的等待中,终于轮到我们家上车了,全家人都爬上卡车,和许多人一起站在车厢里,直到车上已站满了人。卡车车厢两边的护栏不高,没有安装加高马槽,站在卡车边上一定要小心点,不然车一转弯真要把人摔下来。那年头不论干什么事都是用卡车拉人,坐卡车都成了习惯。现在的卡车都是装货的,不像当年是人货通装,一方面是那时生产力低下,拉人的轿车少。另一方面那时的人不值钱,就像货一样的被统一拉来拉去,人们都习惯了,有怨言也不敢说。那时树起的青年英雄是为救公社的一只羊,生产队的一根木头,而壮烈牺牲,实在感人。我那时也想自己遇到那样的事,也去当英雄。有人就是为了当英雄而放火再救火,那年头人性的异化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
当所有的车都装满人的时候,天突然就又下起了小雨,就这样一辆辆卡车浩浩荡荡,沿着宽阔的十里长街,冒雨把许多人家都拉到火车站。到了车站雨更大了,就这样全家人在大雨中仓惶的上了一列专用火车。这雨下下停停,一直下了三天,火车冒着大雨一直把我们拉到了遥远的第二故乡。六年后,我才重新走回到这条宽阔的大街上,没走几步,腿都发软。
遥远的第二故乡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村庄,在殷商时代这里是微子国都,距今已有3200多年的历史,当地有微子和有比干的地名和传说。微子和比干是殷商时代的侯相,这里的老乡们讲起微子和比干的传说故事,不但是神乎其神,而且还信誓旦旦。我们全家就要在这样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扎根农村,插队落户了。看着这荒凉的土地,走在长满杂草弯延曲折的沟壑中,体味着甚为贫穷的农村现状,我幼小的英雄情结就凉了一半,开始有了一点微小的思考。那个时代是不准自己有思想的,别人都替你思考了,你只需要爬上给“你”预备的“卡车”,就会把你拉到让你去的地方,就像现在的我。
大队给我家安排住在沟底的一间土窑洞里,土窑洞的新鲜感让我一直怀念,那是我求知的年代,只要是不一样,就让我每每激动,那时我是常常激动,新鲜的东西太多了,一天到晚像个傻子一样看这问那。每天清晨天不亮我和社员们一起上工,先要下到沟底,然后爬到对面的沟顶,再到沟对面五里外去上地。去的路上是人影在微亮的晨光中匆匆的晃动,回来时是夕阳下的惬意,人们说说笑笑,赶着牛、骡子,还有羊,一幅田园牧歌式的图景。
我们这里是二队,沟对面是一队。幸亏沟不深,不然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歌谣诞生地了。在一天在劳动中,我遇到了一队的一个小女孩,比我小两岁,她的名字叫彩霞。彩霞是我在这村里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了,大大的眼睛,和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不高,温柔腼腆,听说她已许配给当地副县长的儿子,她的母亲是副县长老婆的妹妹,当地有结娃娃亲的习俗。
那年我十四岁,彩霞十二岁。我从县城中学放假回村劳动,参加秋收。那是一天的上午,一队和二队在一起劳动,这是我在农村劳动中唯一的一次两个队合在一起干活。上天就这样安排,因此我才能看到彩霞。
她和两个小女孩一起溜玉米。今天我的任务也是溜玉米。溜玉米就是把大人采完的玉米地,再看一遍,把遗漏的、没长成的小玉米摘下来,放在一堆。这是一个轻松的活,就是让小孩干的。我至今想不起来那时的人们都穿什么衣服,好像大家都差不多,身上都有真补丁,不像现在趴在街头胖胖的乞讨的男女,身上的衣服是道具,都是假补丁,补的位置就不对,我懂。但彩霞穿的衣服我永远记得,那是一件大红色的灯芯绒上衣,在晨光下,映衬着她姣好的小脸,暖暖的,亲亲的,让人爱怜。
我们的到来,对这个偏僻的村庄来说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因为这些插队干部的身份扑朔迷离,关于为何下放到这个村子里,说法不一。一般农民都认为是犯了错误,是来劳动改造的。为此,大队的干部一再给农民讲解,这些人是响应号召来农村插队落户,劳动锻炼的,不是犯了错误,你们不要歧视人家。但农民还是认为这些人就是犯了错误,不然为何从省城来到农村。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感到有关注的目光在不时晃动,很难想像这些陌生目光下的人们内心活动。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慢慢消失,我一天天走向被遗忘的时光,慢慢就会像角落里的一袋垃圾,迟早再被装上卡车运走。
但是我作为一个城里来的孩子,在彩霞和这两个孩子的眼里还是充满了神秘。她们用一点也不掩饰的眼光打量着我,互相交换着眼色。我也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的打量着这三个女孩。可以看出彩霞是她们中大一点的小孩,比那两个面色健康。
我问她们:“你们是一队的?”她们说:“是。”我再问:“你们家在哪住呢?”一个瘦一些的小女孩一边指着彩霞一边说:“你看那个房子就是她家的,我俩家和她家的房子挨着呢。”我顺着这小女孩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离村口不远有一排院落,其中第三个院子看着就比其它院子大,房子也整齐。
我问彩霞:“那就是你家的房子?”她点点头。另外一个瘦小的女孩骄傲地说:“彩霞是副县长家的儿媳妇呢。”我有点诧异,问道:“你这么小就结婚了?”那两个小女孩抢着说:“不是,是和副县长家的儿子定亲了,副县长的老婆是彩霞的大姨。”我仔细看着彩霞,这个小女孩确实好看,不胖不瘦,一看就是家境不错的小孩。这些孩子说起婚嫁之事一点也不难为情,就好像说这个玉米大,那个玉米小一样自然。
彩霞问我:“听说你是从省里来的。”
我说:“是。”
“怎么来的呢?”
“是坐火车。”
“什么是火车呢?”
“火车就是和房子一样,里面有座位,可以坐,也可以躺。许多像房子一样的车厢连在一起,有一个火车头拉着跑。”
“火车头是啥样子的?”
我就画给她们看,她惊奇的说:“你还会画画?画的真好啊。”我说我还会画人呢。旁边的小女孩说:“你画个彩霞吧,她可好看呢,她是副县长的儿媳妇呢。”她们反复强调这件事,一定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
我说:“你们这里的小孩这么早就定婚啊。”
她们说:“是了,我们这儿是家里有钱的早准备,家里没钱的现准备。彩霞她妈给她准备的嫁妆都在炕柜里放着呢。”
“是什么嫁妆呢?”
“都是新里新面新棉花的被子,褥子。有一次我们在她家,她妈给别人看,那被面是大红绸缎的,可好看呢,还是让人从省城捎回来的,我想摸一下,大人不让。”
这时我们把溜到的玉米从筐子里倒在一堆,然后把外观整齐的玉米放在一起,把歪斜缺粒残损的玉米放在一边,那是准备喂牲口的。我一边用随身带着小刀在地上挖着土玩,一边和这三个小女孩说话。彩霞说:“我家也有一个像刀一样的东西,比你拿的这个小,是铜的,和你这把刀一样,刀尖缺了一个角,是我在一个山洞口捡的。”
我说:“我这把刀是在旧货摊上花八分钱买的,买的时候刀尖上就缺了一个角。”
“你会画画,你是和谁学的呢?”彩霞问我。
我看着彩霞大大的眼睛轻声说:“我是自己学的。”
彩霞把手里的小玉米放下又拿起来,若有所思的说:“城里人的脑子好,啥也知道。”
我一边学着彩霞把不同的玉米分开堆,一边说:“我就不会干农活,你们多大就学会干了?”
“我也不知道是多大学会的干活,我们生下来就会干了吧。”彩霞笑着说道。
“生下来就会干?”我疑惑了。
旁边的瘦小的女孩说:“你画个彩霞吧,她可好看呢。”
我答道:“今天不行,明天吧。”
“为啥?”
“今天没带纸和笔,需要一种专门画素描的纸,还需要好几只铅笔。”
“为啥要好几只铅笔呢?”
“铅笔的深浅不一样,画深的用深的,画浅的用浅的。”
“铅笔还分深浅啊?”
“不是你们用的那种学生铅笔,是画画专门用的中华牌铅笔,比学生铅笔贵。”
“没见过,哪天你拿来我们看看。”
“行。我明天就拿来,让你们看看,这种铅笔在省里只有一个地方卖,是一个文具专卖店,里面有各种画画的纸和笔,还有调料盒、画板、画架子。”
“啥是画架子呢?”
“就是画画时放画板的架子。”
“你有吗?”
“我没有,画架子太贵,买不起。我就是把画板放在椅子上画,前面正好放铅笔和橡皮,橡皮也不是普通橡皮,是绘图橡皮,也是在那个文具店才能买到。”
我接着对彩霞说:“明天我不上工了,带上纸笔来给你画,你能不上工吗?”
“明天上午吧。明天上午吃完饭后,到后沟的那个山洞口那里画吧,我们都去,那里大人们不去。”
“后沟的那个山洞在哪呢?”
“明天你过来我们领你去。”
第二天,我和她们三个小女孩一起到了后沟那个山洞,那个山洞在后沟的半沟腰,顺着小路就到了,坐在洞口边的土坡上可以看到沟对面的枣树林。我问这些枣树是谁家的,她们说谁家的也不是,就是自己长出来的,秋天了谁想吃谁就去打些枣,那些枣一打下来就往沟底滚,捡不上几个,一般没人打。这些长在沟坡的野枣树,尽管在偏僻贫瘠的杂土中乱长,倒也享受的自然生长的优待,一般没人去打扰,在荒沟里也是一道舒心养目的风景,或者说这就是野枣树的天堂。
我问她们这个洞里有狼吗?
她们说没有。
“你们怎么知道没有?”
“以前大人们进去过,里面黑乎乎的,啥也没有。”
我试探着走进洞去,走了不远,就黑的啥也看不见了,心就咚咚咚的跳,我就不敢再往前走了,赶紧走出了山洞。彩霞说她那把小铜刀就是在洞里不远的地方捡的,说着就拿出来让我看看。我一看有两寸长,窄窄的,上面还有图案,就是刀尖断了一个小角。
我看完要还给彩霞,她说:“给了你吧。”
“给了我?给了我你不是没有了吗?”
“没用,我拿它没用,给你吧。”
“我给你个啥呀?”
“你给画个我吧。”
“好。”
那天上午,我在后沟的山洞口,在那几个小女孩的面前就画了一个彩霞。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端详着一个女孩,忽然感到这个小女孩是上天派来的仙女,就像我读过的童话故事里的小仙子。即使我是十几岁的少年,许许多多的苦闷忧郁还是在心里不断滋长。此时的我忽然间好像长大了,一种伊典园的梦想在心里升腾着着——这个世界就我和彩霞多好啊,就像那些野枣树,无论风霜雨雪,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最美好的风景。再看看彩霞的眼睛是多温暖啊,似乎一直在和我说话,说不完的话。一种异性特别的美好,在我心里泛起了纯美无暇的粼粼波动。
那天真的有一片绚丽的彩霞出现在彩霞的身后,一种圣景让人神迷心乱。当我把那张画给了彩霞后,我看出她眼中闪动着让我永远也忘不了的喜悦,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像我心里想的一样。
后来父亲看到彩霞给我的那把小刀,问我从哪来的?我说是一个小孩给我的。父亲说这是一个刀币,是个古董,让我还回去,我就还给了彩霞。
那个时代物质匮乏,生活困难,人的内心却是纯净的,就像雪花一样纯洁。文章告诉我们,苦难并不可怕,经历了苦难,人才懂得现在的幸福。真挚的情感,就是纯洁心灵的碰撞。人真正的美,是不加任何修饰的自然美。虽然,时过境迁,过去了几十年,如今想起还让人感动,让人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