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梦】老木,你慢点走(散文)
一
老木,远远地,我就看到你趴在二儿的背上,四肢酥软,像没有骨头的橡胶人,走一步弹一下。那垂丧的晃动,像四根木棒在我心海里划,搅得心好乱,我感觉有干草堵在喉咙,呼吸不畅。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寒冬的山村,一派萧寥的景象,花儿早已凋落得无影无踪;枯萎的树叶被凄风无情地揪走,留下青灰色的光杆,在原地守望;田里,被切割的稻根,流尽最后的元气,满脸苍白,无力地指向天际;远处,几只不懂事的鸦雀在点跃式窜飞,“哇、哇、哇——”地哀嚎;后山的那片竹林,枯卷的竹梢,在葱茏竹尖之上,形成鲜明的反差,像年暮的老妇,白发已爬上鬓角,站在村里眺望,一层薄雾缭绕在村子的远处。
“老木,老木,我想要努力看清你!”
可是,你顾不上我心里难受,依然是那个姿势,耷拉着四肢,随风摆动。我瞪大眼睛看着你,像曾经那样,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眼神,可是,你却豪无表情;我张大嘴巴,想叫一声你,让你还像曾经那样,听到我叫唤,就会裂嘴笑笑,可是,我却叫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
“老木,你这是怎么了?刚才笑着对我说,去山边转一转,看看楠竹山的竹马根往哪个方向长,预知明年的春笋,最先长在哪个地方。”我心里默默回放着那一刻的镜头。
“老木,你怎么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已经准备下厨弄饭菜了!”
你,慢慢近了,而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我揉出眼睛里的冰凉的薄雾,拼命想看清你。你微张的嘴,分不出呼吸,微闭的眼睛,好像没有力气紧闭,又好像是没有力气睁开,半眯半睁,露出白睛。我的力气也被消耗贻尽,抬起无力的手,捂着自己张大的嘴,咽下那口气,再提上来。
“二儿,你爹怎么了?赶快回房平放床上,然后去叫医生。”我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方向传来,“把你大哥也叫来。”
二儿把你放到床上,气喘吁吁地说:“大哥马上就到,我这就去叫医生!”
大儿急匆匆地进房间,扑到床前。
“娘,爹他怎么了!”大儿哭丧的声音喊,“爹,爹!你怎么了,说说话呀!”
此刻,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一刻钟之前,你红光满面地对我说,去后山看看就回来,那矫健的背影,像疾风的脚步,还视觉暂留在我的眼眸。看着你苍白的脸,眼翻白睛、口若鱼嘴、气息游丝,我想问,到底山里有什么妖怪这么刻毒,瞬间就吸干你的元气?
二儿往外走去请医生,大儿抓住他的手。
“别走,我俩和娘就陪爹一会,等三弟回来。”
我双膝瘫软,已无力站起,大儿半搂着我,二儿搬来凳子,膝盖不听使唤地抖,我坐下来,把你左手握在我颤抖的掌心,期盼能温暖你,也期盼你能动一下,哪怕是大拇指动动也行。可是,你终究是纹丝不动,你指尖冰凉,比冰霜的温度更低。
“老木,他爹,你说句话呀!”我凑到你嘴边,侧耳细听你的声音,可是,却分辨不出,到底是呼气还是吸气。
你的表情平静得出奇,像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喉咙“咕噜咕噜”响了几声之后,就如死灰一般安静。感觉体内曾经沸腾的热血,也像我手心里握着的你的手,温度在一点点降下,甚至就要凝固。我像一尊雕塑,麻木地看着大儿和二儿的哭喊,眼前一黑。
二
若梦一般,过往都历历在目。
秋天,田里的稻子、土里的红薯、山里的茶子,全都成熟,三儿在上大学,大儿和二儿都已建立小家。老木,你和我,每天在田地间,一点点收割稻谷、挖红薯、摘茶子,这些收获,就是我们的全部希望,收于室内、藏于家里。
入冬后,我们推糯米、蒸糯饭,做了两缸酒。你蒸酒的水平真高,又甜又香,出酒率高。你本来部好这口,出酒时,你要喝井酒(不加水的原汁甜酒),说什么我也没同意,说是留到春节孩子回来,陪客时一起吃。
每一个赶集(农历逢五、八)的日子,因为村里不车路,我俩就摸黑出发,挑一担竹篦的毛坯去卖,等竹篦脱手换成钱,就去换成日常用品、办过年场。你爱吃的粉丝、三儿爱吃的木耳、炖鸡的香菇、小孙子们爱吃的零食,凡是买得到的、我们有能力买,全都装进箩筐,十几里路,一肩一肩地挑回来。
我挑着轻一点的一担,跟在后面,看着你轻快的脚步。
“老木,你慢点走,怎么走那么快?脚底生风了?”我故意责怪,想让你慢点,自己好跟得上。
“来吧,把担子里重一点的东西让我挑,你象‘重狜牛’,走不动。”你开着玩笑。
我开心地笑了。
“娘!娘!娘笑了!”我仿佛听到三儿的声音在喊。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从一遍模糊到慢慢清晰,耳朵听到三儿的哭声,我感觉非常的疲倦,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抚摸着趴在床边三儿的头,擦去他流露出喜悦却又藏着悲伤的泪。
“娘,您昏迷不醒几个小时,医生看过,心跳呼吸都正常,说是气极所至。”三儿嚎啕大哭,“娘,爹已经不管我了,您可不能抛下我呀!我不能失去您!”
“哦,我感觉像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爹正和我一起去赶集。”
“娘,您节哀,千万要保重身体!”三儿握紧我的手,我感受到力量,却无力回应。
“三儿,现在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除夕晚上,大哥和二哥安排把爹入殓后,回家他们各自拿点东西来。”三儿托起我的脑袋,“您看看,爹就在那儿!”
我躺在守灵的床上看着你,那漆黑发亮的棺材,仿佛是一座城堡,分隔了我和你。棺材安静地摆在那里,和你一样不善表达,棺材下,小碟盛着清油,一根两寸长的灯芯横躺在中间,探出的小脑袋,黄灯大的光亮在闪烁;棺材上晃着白光,像我心一样,失去了血色;我的心里,怎么也暗淡无光?老木,你就躺在那儿,冰冷、苍白,老木,你冷吗?闷吗?
一阵疲倦袭来,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三
窗外,一阵急剧的鞭炮声,由远及近,我揉揉眼睛,看看身旁的三儿,看看黑色的棺材。哦,今天是大年初一,我挪动双脚,准备起床,该为三儿去弄吃的。
下床,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站不稳,一个趔趄,我扶在床上。
“娘,你醒了!怎么起来了?”三儿一骨碌爬起,扶着我,“娘,你一天没吃东西,哪有力气?我先热参汤让你喝下,你要干什么,我帮你。”
“三儿,今天是大年初一,我要起床下厨,一会儿我们家也一点点放鞭炮,表示‘挂红’,你爹也喜欢热闹,不会怪的。”
“娘,你先别动,喝点汤再说吧。”
三儿端着参汤去了厨房,老木,我又和你独处,就像三儿去上大学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俩一样。爱看你喝酒的样子,一边喝酒,一边咂嘴我炒的菜味道可口。喜欢看你抽烟的样子,在那个洗得泛白的烟袋中,用焦黄的拇指和食指,夹出一缕金黄的烟丝。布满青藤、古树皮般的手背,焦黄的手指头、粗大的指关节,捻烟时灵巧得如同小鱼儿在水中游;长方形的纸片,是在三儿用过的作业本,扯下一张对折压平,再对折压平,左手压着折后的一半,右手撕扯成长方形,把烟丝放到中间,对角之后卷成纸筒,用口水沾好,把大头的角塞进去,点燃后,小头就在嘴里吸,时而吞云吐雾,时而呛得满脸通红,剧咳。老木,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安静,听不到你的任何气息?
三儿捧来一小碗温暖的参汤,我用汤匙小口地往下咽,感觉胃是平的,咽不下去哽在喉咙。
“我要努力吃点东西,再去张罗家里过年的事情,中午把大儿和二儿两家聚一起。”心里想着。
大儿媳和二儿媳来家里张罗,我只会机械性往灶膛里加柴,把火烧得更旺,来驱散我心里的寒意。眼睛失神地盯着火苗,透过火光,我看到了你,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灿烂的笑容。我们相处这四十五年,十六万多天,不管生活如何艰苦,从没见过你沮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从容地面对;不管三九如何寒冷、三伏如何炙热,你的目光和话语,都像春风般温暖。
望着火光中的你,我用火钳将灶头的柴火敲灭,光没了,却看不见你!一缕缕青烟,袅袅飘过灶膛,又散开成一丝丝,从瓦缝中挤了出去,那是你吗?老木。
“娘,菜还没煮完,您怎么罢火了?”正在炒菜的大儿媳问我。
“哦,我……我重新烧起……”我语无论次。
“娘,还是我来吧,您去休息一会儿。”二儿媳牵着我的手,扶到饭桌边,“娘,你手冰凉,坐下烤火吧。”
桌子底下放着一盘木炭火,照亮了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却唯独照不亮我的心情,心里的阴雨,淅淅沥沥。
大年初一这天,我不知饭菜的滋味,忘了自己吃没吃,不明白旁人在说什么,就这样,又到了晚上。老木,我又可以单独和你相处了。
四
老木,那年你去我家相亲,我躲在房里偷偷看。你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说话腼腆、笑容阳光,吃中餐时,你豪爽大气,酒量和饭量都惊人。
“这孩子能吃这么多,一个人能吃下俩个人的口粮,将来女儿嫁过去,吃得饱吗?”母亲有担忧。
“后生哥能吃,证明身体好!你看他自然、不虚伪、不做作,待人诚恳,肯定不会亏待人。”父亲已经在你陪喝酒时,喜欢了你。
父亲真的没有看走眼,嫁给你后,你没让我受半点委屈。你的食量大,又在外面干重活,我心疼你,让你先吃,可是,你总会让我和孩子们先吃,余下几粒米饭,你就拌着土豆、芋头等杂粮一起吃,边吃边笑着说:“我吃这样的拌饭更好!”
六一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到青黄不接时,队里食堂流行煮“再生饭(把煮熟的米饭加水再煮一次)”,五钱米能够煮出三两米的饭,吃得腿发软。家里的杂粮都已吃完,你也渐渐瘦了,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发结如穗。看着食堂的灶台上流出米汤,三岁多的二儿,搬来凳子,趴在灶台上,伸出小舌头,一点点地舔着米汤,对走进来的炊事员笑了一个,又开始舔。炊事员凶恶地揪着二儿头上的三根黄毛,把孩子的头,一下下按往灶台上叩。二儿大声哭喊、满脸的鼻血,眼泪、口水和鼻血混到一起,在嘴角牵成红色的线,每滴落一滴就弹回一次。你心疼地把孩子搂在怀里,眼里噙满泪水,第二天,就出去拖板车了。凭着一身力气,一个月后,又黑又瘦的你,揣着用血汗换来的钱,挑回一担食物,家渡过了最苦难的岁月,这是我和你唯一分别的一次。老木,你还记得吗?
那日,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纤细白净的手,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说是钱丢了,让你借五块钱。
“这人是骗子,你不能给他钱!”我抓住你的手,不让给,“看他就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之辈,我们不能借钱给他!”
“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困难呢?帮帮他吧!”你固执地回答,“他让我留个地址、姓名,等回到家就汇款给我。”
“五块钱已经很多了,猪肉才七毛七一斤,你别给这么多!”
“就算他不还也算了,我相信他,就一定帮他!”你还是一意孤行。
陌生人听懂了我们的争吵:“姐,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请你相信哥的眼力,相信我吧,我会尽快还的!”
一个多月后,收到来自安徽的五块钱汇款,并附上留言,感激你的信任,也感谢我们家给予的帮助。想到这儿我笑了,老木,你总是最善良。
“娘,你睡一会儿吧!”三儿拥着我肩头,“别再傻笑了!”
“娘,你这样不吃不喝也不睡觉,身体会垮掉的。”三儿轻推肩膀,我的头晃了又晃。
“娘,你从昨天醒来后,就一直没睡,今天是初二了,你一定要吃点东西,要好好睡一觉。”三儿对我说。
“哦,今天初二……”我喃喃地说,“等你大哥二哥他们来,我有话分咐他们。”
我已心力憔悴,家里的事,要向他们交待算了。我最不放心是还在上大学的三儿,现在也顾不上了,托付给大儿和二儿吧……
五
天又黑了,我又可以独自陪你。老木,能感受到我在陪你吗?
你什么也不说,就在离我咫尺的距离,可是,这却是天上人间的距离!
早知道你会这样不辞而别,我不应该阻止你喝井酒,你亲手酿的酒,今年格外香甜,原来是你生命的绝唱,我直到现在才明白,真傻呀。
早知道,你来不及吃除夕的午饭就走了,我应该早点煮香菇和粉丝给你吃。那天你说想吃香菇粉丝,我也拒绝了,现在想起就心痛,我后悔自己的愚蠢。
早知道,你这一出去,就是阴阳两隔,我就不该让你去山边,无论如何也把你留在家里,想到这儿,我撕心裂肺……
窗外一片寂黑,山风呜咽着在敲打着窗户;枯黑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的灯光在抽泣着;黑漆漆的棺材,绝缘了你的气息,死灰一般的安静。“阴阳路上两相隔,黄泉旅途难返回。”老木,我心的跳动越来越慢、血的温度越来越低、呼吸的频律越来越缓……我眼睛的光线,慢慢地暗下来,感觉自己随灯光闪烁,飘动起来!
耳边传来一阵仙乐,是美妙动听的天籁之音!“……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老木,你慢点走,我看到你了,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