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太阳冷冷地偏西。我们村的朱老汉要盖房子。
　　 “娃他妈，今晚做点好吃的，我请人帮忙抬石头，我也建一座新房子。”朱老汉顶着一个白色小布帽，朝着里屋大喊一嗓子，从屋角拿着抬杠和拄棍绑绳就走了。
　　 “请谁啊？”没等张婆婆出门，他就不见影了。朱老汉就是这样，急性子，风一样，一年到头都没歇息过。四个娃读书，全家人靠他种庄稼过日子，每秒钟他都攥得紧紧的。别看他不到六十岁，头发全白，胡子也白了，岁月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划下刀痕。
　　 晚饭，桌子上新增了香香的腊肉，这是平时吃不上的，只有客人来了才舍得煮上一节，切成片，和着蒜苗炒一大碗。另外还炒了土豆片、虎皮煎椒、豆腐和自家做的箩卜干。朱老汉和抬石头的侄女婿边吃边乐呵地说着自己的宏伟蓝图，他要建砖房，不要再住这土泥巴屋，太陈旧了，还是打地主时分的一间房，他又加盖了两间土墙屋。十多年了，刮风透风，下雨漏雨。
　　 张婆婆与他打了一辈子的嘴仗。俩个人，就像一根火柴与一只鞭炮，碰面就吵，一点就燃。朱老汉一开口就是：“操你先人，你妈的！”张婆婆最恨他那张臭嘴，也不示弱地照原话顶回去。常常越吵越升级，还动手打架。有次，不知为啥打起来，他去拉张婆婆的麻花辫，张婆婆随手操起一个杯子把他额头打了好大一个包。他俩的咒骂从祖宗八代到子子孙孙都不放过。原因说来太复杂，听说最主要的是朱老汉骗了张婆婆。相亲那晚，下着雪，在张婆婆家，灯光昏暗，朱老汉戴着帽子，穿着棉袄。张婆婆年轻时还是挺好看的，只是家穷在山沟沟里，朱老汉家在盆地的平底部分，比张婆婆半山腰的家要好一些，于是这个成了最大的诱惑条件。朱老汉年轻时，除了头上生疮留了秃顶而外，也不身强力壮，还有哮喘的老毛病。家里还一穷二白，有一个大哥也不管他。俩人因为孩子将就一辈子，吵了一辈子，到老了，两人才感情稍好一些。也有可能是吵累了，不想吵了。村里安静了，村民们反而不习惯。看到朱老汉还想建新房，更是当奇闻看。朱老汉不管别人的眼神，他今天存几块基石，明天攒几十块火砖。建房的木料他早准备好了，有一块地种的榆树已长成大树了，砍了晾干就可做家具。
　　 夜色拉下黑幕，天气渐变，从干冷变得有些阴湿，风里能闻到雨的气息。送走了客人，朱老汉突然觉得太累了，他简单地洗了脸和脚就睡了。张婆婆习惯了男人的呼噜声，不打呼噜她反而有些不安心。今晚，没有听到朱老汉打鼾，她悄悄地走到床前，发现朱老汉没有睡着。
　　 “不舒服吗？老头子。”
　　 “嗯。”
　　 简单的问，简单的答，如简单的日子一样，都习惯在无声中坚强。仿佛暴风雨前的安静，让张婆婆极度不安。
　　 突然，朱老汉掀起被子，一口咳血，然后就是忍不住地一口又一口鲜红。
　　 “天啊，你怎么了？”张婆婆天塌似地大声惊喊。
　　 朱老汉捂着胸口，脸色越来越苍白。张婆婆急忙叫隔壁的大伯子去请医生。
　　 她紧紧抱着朱老汉，拿着脸盆，和毛巾，一遍一遍替他擦脸，泪水在眼里转着圈圈。
　　 “快，医生到了，打止血针。”在山湾请的私人医生赶到，几针下去，血暂时止住了。医生说：“明早得马上去县城医院，很危险。”
　　 “会不会是中邪了？”大伯子也吓得六神无主，窗外刮着呼呼的风，飘起了雪粉粉。
　　 这是一场不该来的雪啊。张婆婆急得直哭，娃娃们都在学校，她身边一个帮忙跑路的人也没有，大伯子又老了，他去请端公拿来的符，也没管用。下半夜，朱老汉又开始吐血。鲜红和雪白，都成了张婆婆的心上大张的伤口。她的脸色也一片苍白。心中不停地祈祷着菩萨保佑。
　　 “还有钱吗？老头子，快告诉我，我天亮就送你去大医院。”平时是朱老汉当家管钱，张婆婆也不知钱放在哪里。一直就觉得家里没钱，因为他总是病了就拖几天就好了，很少见他买药吃。每次到县城，他都是走山路，从不坐车去，为了省钱。一件衣服补丁都难补了，他也不舍得买件新的。
　　 “大米箱的一本毛主度语录里，夹着一千元，准备买石砖建房用的。现在你帮我取出来吧，我得救命，为了你和孩子活着。”朱老汉有气无力地说着。
　　 雪花，在夜里下，在白天停。雪不是很大，一边下一边融化，所以路面还没被雪掩埋。偏僻的山村没有电话，叫不来救助护车，只有请六个男人抬着椅子，走着山路，把朱老汉抬进县城。
　　 张婆婆恨不得在医院飞，她见医生就求，见医生就跪下：“快救救我的老头子。”
　　 医生给朱老汉分病床，舒氧，挂液，朱老汉的血管都难找到了。他浑身发冷。盖了两床棉被他还是冷得直抖。他好睏，眼睛一闭又马上被张婆婆喊醒，张婆婆害怕他一闭眼就再也不睁。她害怕他安静，也害怕他如昨夜那般闹腾。
　　 终于，朱老汉又闹腾了，在病床上一阵激叫翻滚，他被一个巨大的怪兽控制住了，再无力挣扎，然后归于永久的平静。姗姗来迟的医生无声地拔下他身上的所有管子。张婆婆忘了这是需要安静的病房，像一只凄厉的大雁发出绝望地哀鸣：“老头子——”她用双手不停地搓着朱老汉冰冷的手和脚，就像她在冬天搓一团雪一样，多么希望搓着搓着，手都变暖了。
　　 从黄昏开始，又下着阴雨，不知何时大风大雨就来了，到了家乡的山头时，雷声隆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他哭泣送行。他真的再也不会打呼噜了。张婆婆在一些亲戚的帮忙下，终于联系一辆车，让朱老汉第一次坐上从县城到家的车，睡吧，你太累了，再也不用走路磨破双脚，再也不用我帮你剪去双手的老茧。张婆婆一路从车窗撒着黄纸，希望所有的阴魂都能给他让一条路，让他回家。
　　 那一夜，风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朱老汉回到了家。他睡着堂屋里木板上，盖着被子，伴着油灯，听张婆婆讲了一夜的陈年往事。
　　 张婆婆说：“你现在终于只属于我一个人了。你心里再也不会有狐狸精了。别人都以为我是嫌弃你，我要嫌弃你也不会跟你过一辈子了。十六岁嫁给你，也没有结婚证，不想过直接就跑了。你知不知道，二十四岁我生了大儿子才三天，你就说出去做漆工挣钱。可钱呢，没见你寄回来，听人说你是去见王九斤那个狐狸精去了。冬天那么冷，下着雪，我还得去菜里拔菜自己煮菜给自己吃……”
　　 张婆婆一边哭一边说，一夜过去，第二天，张婆婆的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如窗外茫茫雪野。她开始冷静地请人到乡镇上找电话，给学校的孩子们发消息。她操起锄头，在门前刨出一条路来。当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时，张婆婆说家里没钱了，仅有的钱给你爸最后进医院花了。孩子们只有伤心地哭，他们在校也吃苦，有时一餐半个馒头，就着妈妈装的一瓶咸菜吃饭。亲戚们每家凑一点，总算买了棺材，按当地习俗，请了哀乐队，再杀一头猪款待大家，三天后就把朱老汉下葬了。
　　 “妈，你看——”大儿子从米箱里又翻出一个布包，上面写着“学费”两个字，好像专门标示，不要任何人动用它，只能给孩子们上学用。张婆婆抖索着，数了数，整整五千元。布包上歪歪斜斜写着：养儿不读书，就是喂头猪。
　　 朱老汉生前到底有没有爱过一个叫王九斤的女人，谁也不清楚。张婆婆继续养猪种庄稼，挣钱送孩子们读书，直到个个都念完大学。
　　 张婆婆不再在人前流泪。仿佛那一夜，她把所有的泪都流完了。只是每年下雪的日子，她都会堆起一个雪人，戴上朱老汉的小布帽，然后默默地陪坐着，直到太阳让它化去。
　　 一天，又是飞雪。邮递员送了一张汇款单，收款人是朱老汉的名，汇款人正是王九斤。还有一封来自漆厂的信："朱大哥，当年我流浪街头，要不是遇见你，要不是你在厨房上班，偷偷给我馒头吃，我可能早饿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你还在不在世上，这五万元是我存的养老金，无儿无女，用不上，到处打听，才从一个老朋友王水生那里听说你孩子多，困难，就算了却我的心愿。大哥就接受吧。”
　　 听着女儿读完信，张婆婆又流泪了。雪花纷纷扬扬，好像一辈子也落不完的花瓣。张婆婆每年都用玻璃瓶装一瓶雪，她说，这是治伤的良药。
　　 张婆婆现在还活着，娃娃们都有了工作，儿孙满堂。下雪时，还与孙儿们打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