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在人间】华聪明其人(征文小说)
一
国庆小长假,我回到山乡老家探望八十多岁的老爹。那天,我去乡卫生院给老爹取药,在村街上,迎面走过来一个壮年村民,长而乱的头发像山坡上的秋草,随风摇曳,总有两、三个月没有洗理了吧。他的脸面也是脏兮兮的。唯独他的眼睛显得明亮,瞳孔里放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光。他穿一身部队淘汰的作训服,是乡民政救济的吧,也可能是他人赠送的。天上正晃着大太阳呢,他的脚上却穿着高筒防水套鞋。他的裤子和套鞋上有斑斑点点的泥浆,因为早已干硬,呈灰白色。不用说,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也无论干活还是休闲,他都是这一身行头。庄稼人穿着随便,但穿成像他这样,还是很少见的。他的手上还拎着一只咕咕叫的鸡。
我出外谋生已经三十多年,虽然每年都会回乡,但在村街上走动,除家人和老邻居外,已没有几个乡亲认识我,我也认识不了几个乡亲。但眼前这人,我是认得的。我的家乡和当下中国的其他乡村一样,如果不是春节,村街上走走,除了老人和小孩,几乎看不到青壮年。他却是个例外。他看见我,想转身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就定定地站住。我上前招呼道:“华聪明,还认识我吗?”
华聪明裂开嘴,呵呵地笑着:“小饼呀,怎么会不认识呢?你第一次去溪口玩,还是我带你去的呢。”
小饼是我的乳名,自从我出外谋生,几乎就没有听到过有人叫我乳名,即使我回到老家的时候,乡亲们也不再称呼我乳名,而恭恭敬敬地叫我大名。今天猛然听到他叫我乳名,心中顿时涌起温暖和幸福。我问:“忙什么活呢,还拎着鸡?”
“不忙不忙,自家养的土鸡,拿到溪口集镇上卖了,换点油盐钱。”
我说:“不错啊,那你忙去吧。”
“好咧,有空来家里坐坐啊。”他像是得了特赦令,一溜小跑去了。
华聪明是我的发小,和我同龄,却不像其他青壮年一样外出做工或经商,一直窝在村里,是个光棍,也是村里的贫困户。
二
前面这个绿树环绕的乡村公园,三十多年前,是一个为水碓提供水力的大水塘,深的地方可达成人的胸部,塘底是淤泥,人陷进去很容易发生意外。大人说里面有水鬼,禁止孩子去塘边玩。
那时,我上大队小学二年级,班上几个傻小子打赌,看谁会凫水(游泳)。这里是山区,除了这个水塘外只有山溪,并不具备学凫水的条件,因此,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会凫水。我们拍着胸脯,叫嚷着要一决高下,就瞒着老师和家长向水塘跑去。到了塘边,我们却你推我搡,谁也不敢下水,叫嚷的最响的却是躲得最远的。既然没有人敢下水,就都往后撤吧,正当我们转身离开时,却听扑通一声,留根跳下水了。开始,留根的头是浮在水面上的,不一会,就没到水面下了。大家都懵了,不知如何是好,我反应过来,飞奔着去留根家报信。留根家离这里只有七、八十米,娘早年改嫁他乡,爹正在生产队劳动,家里只有奶奶。奶奶是裹过小脚的,呼天抢地跌跌撞撞地赶来。幸好,在不远处割草的二狗叔听到呼救声,扔下镰刀飞奔过来跳入水塘,将已经陷入淤泥的留根捞了上来。留根吐出一口泥水,哇地一声大哭。会哭就没事了,奶奶高高举起手掌,打在他身上却是棉花团一样轻,骂道:别人叫你跳你就跳啊,我的傻孙儿哎。二狗叔也说:这么深的塘就往里跳呀,我这个侄儿是傻的。奶奶和二狗叔都说留根傻,留根的傻名就在村中传开了。
距离村子二十里路的溪口,是区机关所在地,是我从未去玩过的大地方,在我的心里就像北京天安门一样神圣。留根对我说,他去玩过的,他带路。于是,我俩结伴去玩。沿着通向山外的泥石路,我俩走呀走,走到一个叫牛角湾的地方,实在走不动了,就放弃了目标。后来得知,距离目的地只剩下三里路,而他所说的去过溪口,只是吹牛而已。他被村里大人笑话了,而我则被家长教训:不要跟小傻瓜去干傻事。
那时的小学低年级,除了语文和算术之外,还有一门常识。在常识课上,我们知道了脚下的大地是地球,而地球是圆的。快要下课的时候,留根突然冒出一句:地球会越来越大。他的同桌举手问老师。老师反问,我教过你们地球会越来越大吗?那位同桌说是留根说的。老师就让留根站起来:地球怎么会越来越大呢?留根用手一指窗外:老师您看。窗外是收割后的稻田,稻草堆成垛;稍远一点的土坡上,伏着稀稀拉拉的枯草;秋风起来,田地和土坡上都飘落着黄澄澄的板栗树的叶子。老师不明就里。留根说,老师您还没看清楚啊,这些稻草、野草和树叶,腐烂之后就成了泥土,泥土越积越厚,地球就会越来越大。老师哭笑不得,左右为难:不去理会他吧,等于让这个谬论在班上大行其道;而要面对全班懵懵懂懂的孩子,把地球不会越来越大的机理讲清楚,谈何容易呀!老师迟疑了一下,对全班同学说:华留根同学的想法很奇怪,对他的话,同学们不要相信。老师说完这句话就下课了。我们都明白,说他想法很奇怪,不就是说他傻嘛。
这堂常识课后,留根的脑筋愈发奇怪起来,经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不但常识成绩差,语文算术成绩也都在班里垫底。学期结束,他留级了。当我升到五年级的时候,他因为连续读了三个二年级还不能升学,辍学了。老师和家长告诫我们,跟小傻子一起玩,聪明的孩子也会变傻的。所以,他辍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玩过了。当我升到高中的时候,在村街上遇到他,他也意识到差距拉大了,开始有意躲避我。
三
华留根留级以后,他的奶奶找到学校里来,告诉老师和同学们,留根改名字了,往后大家都叫他华聪明。她说,我家聪明长大了就会聪明起来的。
的确,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说傻话干傻事越来越少了。他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但知道农时,能独立播种和施肥打药,能上山砍柴,能饲养家畜。他还能记工分算账,能看故事书和看戏,看过农村剧团演的戏之后,还能把戏中的故事讲给他人听,讲得有鼻子有眼。他已回归正常。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五年,娶上一门媳妇,再生养个娃,是完全有希望的。
可是,正当他一步步聪明起来的时候,他又干了一件大傻事,把他彻底地打回了原形。
那时,奶奶已经作古,家里就剩父子俩。而农村已经包产到户,单靠几亩山林田地难以发家致富,头脑活的都去集镇做点小卖买,不济的也去乡镇企业打工贴补家用。父子俩没有外出经商和打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这日子一紧巴,父子俩就经常为一碗米一捆柴这样的鸡毛小事起争端。争端一起,父子俩就过不到一起了。从此,一个屋檐下两个锅灶,一对父子两个家,各自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聪明养的一头猪宰杀了。在乡村,杀猪是一个家庭的大喜事,要把左邻右舍三亲六戚请来吃喝的。聪明除了给自己留足享用的猪肉之外,售卖了多余的猪肉,没有请客,连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爹也没有送一碗肉过去。
村里有一个唤作鸡屁股的混混,老远就嗅到聪明的肉味了,从虚掩的后门溜进了聪明的破屋,从有裂缝的碗橱里找到了烧好的肉。那天聪明恰好没有出工,大声喝止。鸡屁股偷吃不成,马上嘻笑着脸,改为强讨。聪明还是不让吃。鸡屁股十里八乡蹭吃混喝,还没有碰到不让吃的主,索性自己动手,端出肉,又嘴咬瓶盖启开了一瓶酒。聪明再次喝令鸡屁股不要吃。鸡屁股说吃了又怎样。聪明说你敢吃我一块肉,我就砍死你。鸡屁股说砍死我你要偿命,晾你不敢。聪明操起菜刀说偿命就偿命,你看我敢不敢。鸡屁股对这种虚张声势的把戏见多了,没有当回事,夹起一块肉就往嘴里送。聪明一刀砍了下去……
其时我参军去了,在家信中得知此事,黯然叹息:华聪明呀,华聪明,你已经成人,啥时候才能不干这样的傻事呢?啥时候才能聪明起来呢?好在这一刀砍在鸡屁股的肩胛骨处,只是伤及皮肉,没有生命之虞。
后来,司法认定华聪明智力残疾,免于一切刑事民事处罚。再后来,伤愈后的鸡屁股照旧在本村和周边村游荡,但偷鸡摸狗蹭吃混喝的毛病收敛了许多,尤其是一看到聪明掉头就躲,乡民无不称快。得知这些,我也就释然了。
四
从乡卫生院取了药回到家,我跟家人聊起街遇聪明的事。我问:“现在这年头,庄稼人很少种地的,聪明又不会外出经商和打工,靠什么养活自己呢?”
弟弟说:“他呀,活路广得很,你还用替他担心?”
弟媳妇说:“聪明早就享受低保了,生活有保障的。他还贩卖假土鸡,前一天从溪口集镇上买回几只体形较小的饲料鸡,第二天又带到溪口的自由市场,骗人家说这是自家养的土鸡。再加上他穿衣邋遢,一脸可怜相,嗨,人家就相信了呢,价格翻倍就卖出去了呢。”
我说:“都说他傻,到底傻在哪里呢?要我说,他不但不傻,还很奸滑。”
弟弟说:“他本来就不傻,谁说他傻呢?”
当年他跳下水塘、他带我闯荡溪口、他在课堂上说怪异的话,那都是孩子的天真和好奇心使然啊,勇气可嘉啊,怎么能说他傻呢?在孩子的成长阶段,往往会出现这么一种现象:家长和老师夸某人聪明,某人会愈发聪明起来,学习成绩蹭蹭蹭往上进步;家长和老师说某人呆傻,某人会愈发呆傻起来,学习成绩刷刷刷往下掉。这叫马太效应,是有科学依据的。聪明身上的天真、好奇心和勇气,无意之中受到了家长和老师的扼杀,他连连留级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难受。我说:“可是,可是,总有人说他傻,尽管是无意的。”
弟媳妇说:“话又说回来,他要是不傻,治得了鸡屁股吗?他要是不傻,砍伤人能不坐牢吗?他要是不傻,能享受到低保救济吗?”
我的心口再一次疼痛起来。如果说家长和老师无意之中扼杀了他的天真、好奇心和勇气,使他变“傻”,那么长大成人之后,他还要装疯卖傻,用装疯卖傻来逃脱法律惩罚,用装疯卖傻来骗取低保救济,就是真傻了,傻到透顶了。
噫!华聪明呀,华聪明,我无话可说了。
祝和风老师佳节快乐。
主人公童年时的傻,是老师和家长无意之中挫伤了他的童真所致;成年后的傻,是为了逃避法律惩罚,为了骗取低保而装出来的。
元旦佳节,阖家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