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旅游，人山人海。
　　 有个中等个子、脸色红润、身体微胖、年龄约莫六十出头的男士，背个鼓鼓囊囊的包，鼻梁上架起一副太阳镜，遮阳帽的四周露出一圈花白的头发，左手拿相机，右手拄拐杖，一袭运动服，脚踏乔丹鞋。
　　 排队买票时汗渍溻透了他的衣衫，接着又附在另一条长龙后，等上山的电车，在灼热的铁栅栏中迂回，燥热烙在他汗涔涔的脸上。
　　 电车是敞篷的，两边的护栏稀疏，在陡峭的山路上左突右冲，临险峻摇摇欲坠，遇急弯岌岌可危，山风嗖嗖不止，太阳帽几欲飞走。
　　 车站建在半山腰。下车后，他急忙掏出本子勾勾画画——有绘图、文字及数据。
　　 上去的路要步行，有几个方向，旅客一时茫然，他犹豫之后选择直指山顶的那条飘逸小道。道两边的护杆断断续续，荒草萋萋，山风袭来飒飒作响，许多年轻人望而却步，而他继续前行。半途上一个亭子可供歇息，他坐下后忙不迭地掏出本子记着、画着，风吹纸页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山顶光秃一片，崖边的护栏歪歪斜斜，提示危险的牌子也匍匐在地。远望，烟雾缭绕，云霾升腾。大家争相拍照，他也不例外，三百六十度的猛拍，最后躲在能避风的人堆后，用左腿当桌子，又掏出本子笔匆匆地勾勾画画。
　　 下山的路有几条，游客们又茫然，他顺大众，绕上一道岭，岭上有假长城，做旧的痕迹清晰可见。人们坐在女墙上，说说笑笑，吃着东西，撒着废物。他拍照之后依墙再掏出纸笔写写画画。
　　 下山的人最后汇集起来，顺溪流而下，攀枝缀藤，涉水抚壁，刻画涂鸦。他不停地举起相机，依危涉险而不惧。
　　 徒步上山的人逆溪流而上，上下的人流迎面交锋，形成梗阻。逶迤曲折的小溪，浑浊腥臭的潭水，交错蠕动的人流，厕前挤挤挨挨的排队，树后任意便溺的男士，树上的飞雀，地面的走兽，聒噪的挑夫，石壁上文人墨客的真迹，工作人员懒散的状态……都揉进了他的镜头。
　　 那圈花白的头发已经湿漉漉……
　　 晚霞逝去，他才进酒店，还不停拍照，酒店内外也是他取景的素材。
　　 晚上，他夜以继日地折腾，直到深更半夜还精神抖擞。
　　 处处闻啼鸟的时候他才起床，早餐姗姗来迟者非他莫属。
　　 饭后，他整理好轻重武器，挥师新景点。他满脸疲顿，可走起路来仍步履稳健。
　　 他两年来走南闯北、阅东览西，祖国的名山大川、古迹胜景逛了个遍，花光了积蓄。
　　 他何许人？老王——一个姓王而又老的人。两年前，他还是省旅游局的一把手，人称王局，或者王老。退下来的他陡觉一身空，缩在家里听老婆子的絮叨烦闷不已，眼看就要憋出病来，所以琢磨着要赶紧给自己找个活路。作为曾经的旅游局长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旅游。他过去当然免费游历过各地的山山水水，只是那时有官员和随从陪伴，一路浮光掠影，用心慢慢体会的少。他想从原单位找个懂旅游的年轻人作伴。他把想法和办公室主任小夏讲了，可小夏说邱局的制度忒严苛，实在抽不出身陪他。邱局是他提拔的，他又把想法和邱局讲了。邱局说，等他退休之后会陪老领导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
　　 老王不得不独行，不过也好，这样没拘束，可以和大自然来一个深吻——这一吻用时近两年。
　　 老王这次回家，仨月闷在书房里，不让他人接近。老婆子怀疑他有了外心，儿子暗查了他的电脑，没发现异常，老婆子这才心安，可还是觉得他怪怪的。
　　 临近春节，老王一身正装，徒步去局里，找小夏说，小邱——哦，邱局长在吗？小夏笑盈盈地说，不在，出差了。明天就放年假了，请老局长春节后来吧。
　　 老王怏怏而去。
　　 半晌，邱局从休息室里出来，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明显还余有昨天晚上朦胧的醉意。小夏赶紧迎上去说，老王——老局长来过，要交一份材料，我怕影响你休息，就挡驾了。邱局说，好，很好，这老头子婆婆妈妈的，缠人，他再来就你负责奉陪。
　　 春节，老王待在家，没去走亲窜友，他知道局里一帮人每年都要给他拜年，现在退了，大家还是在小邱的带领下要来热闹一番。可等了几天，没一个来的。最后一打听才知道，都在邱局那里热闹好多天了。今年为啥变了呢？嗨，小邱由代理成功转正了。
　　 过了正月十五，老王又徒步去局里，直奔局长室，被夏主任挡住，说局长开会去了。老王推开门，里面确实没人。他正告小夏说，这两年我对省内外的旅游景点进行了大量暗访——哦，是探访，发现不少问题，特提出一系列建议，让他好好研究。说罢，把那个厚厚的公文夹甩在了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悻悻而去。
　　 小夏向邱局汇报。邱局不耐烦地说，存档吧。
　　 小夏把老王的资料归拢到“局长回馈”中，这里已经有两份了——第一份是高局退休后写给陈局的，第二份是陈局退休后写给王局的。瞅着发黄的资料，已经是三朝元老的夏主任嗤嗤地笑：嘿嘿，老王啊，老王，当年你都没闲情看陈局的，如今正志得意满的邱局会看你的？自作多情了不是！
　　 一年后，邱局因为“四风”问题丢官罢职，上级要就地选一个内行接替。三个副局长争得死去活来，可他们的竞选演说多是陈词滥调，要么靓丽而不务实，都没过考察团这关。作为办公室主任的小夏——其实也五十岁的人了，是最弱的一个竞争者，却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地分析了省内外旅游业的问题并提出了可行的整改措施，让考察团耳目一新。
　　 夏主任晋为夏局。
　　 二十多年没逃出老婆手心的夏局回到家，眉梢上扬着说：倒杯水。老婆忙端来热腾腾的咖啡，笑容可掬地说，老公，你是怎么糊弄住那些“刺头”的？夏局眯缝着眼说，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只用了“局长回馈”中百分之一的内容就折服了他们。老婆莫名其妙。
　　 夏局呷一口咖啡，嘿嘿地讪笑，他那曾经不可一世的老婆也不明就里地附和着笑。空气中荡漾着少有的轻松和快意。
　　 直到夏局退休，也没收到邱局的“回馈”，让他不无失望。不过，这倒让他很惬意，因为他无需循着上一任的传统费神耗力地给下一任写“回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