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赏析】“作家应该受直觉的支配” ——与范小青对话
一
姜广平:与苏童对话时,我曾谈及我对流行的文学比较警惕。我注意到,你似乎与任何文学思潮都不沾边,坐在美丽的苏州城里,心闲气定地写着小说。这是不是你常有的姿态?
范小青:写小说写了二十年了,我觉得,一个作家就是一种姿态。跟潮流是可以的,但跟风可能会失去自己。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出色的作家,但我绝对是我。这一点自信我有。
姜广平:由此而来的一个问题是,你在写作上的基本立场是什么?
范小青:守得住寂寞可能是第一位的。坚守住自己也是最重要的。当然,这样说,可能是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但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姜广平:文学潮流一茬一茬的,对你有没有某种压迫?
范小青:压迫肯定是有的。闲下来的时候,肯定会想这码事。但进入写作状态后,就依然故我,没办法理会了。也许我没有那份才情与精神的内催力去与新人相抗,但新人的出现,我觉得并没有影响我更多。失落感也许有过,文学毕竟不只是寂寞的事业,它需要关注需要读者。但如果我无法让更多的人关注,我就只能寂寞。这大概也是我很长时间里的一种状态。
姜广平:寂寞不只是一种状态,有时也可能是一种境界。文学需要这种境界。当下很红火的东西,未必能在文学史中立足。我讲过的,我对流行的热闹的有着一种本能的警惕。这就是我对你的写作投注一份别样的关注的原因。
范小青:是吗?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表扬自己一下,我觉得我不太关注这些,但我时时刻刻在关注着生活。有时候,也许并不是刻意地去关注啊观察啊,但是,写作者的那种习惯让我无法丢弃这一种姿态。我一直在观察着思考着。我觉得这种状态挺好。这至少是一种写作的状态。我不是天才,也不聪明,于是就只能这样去做了。
姜广平:作为一个作家也许不需要太聪明。很多作家也持这种观点。你要贴近生活,这一种姿态,不是聪明人能做得好的事。有人说过你的小说的“当代性”的缺失,实际上,我觉得不只是《百年阳光》在关注着当代,你刚才说及的这一点,让我想到你的大部分作品其实都具有着当代性。这一切,都是你与生活贴近的结果。
范小青:我一边关注,一边思考,一边写作。就是这样一种浑沌状态。我没有明晰地思考今天想写什么,只凭着自己的冲动,灵感光顾时就写,没有感觉时就不写。
姜广平:我很早就读你的作品。八十年代初,你那种清新别致的小说风格,不张扬不凌厉的小说个性,或者说,那种柔情似水的风格,应该算是我们最初的文学营养。
范小青:可能我们同属于一个地域文化背景。你感兴趣的可能也是这些方面的作品。我自己知道即使是在那时候,我的作品也未能有什么大的气象。
姜广平:现在下结论可能为时尚早。你的写作状态,我觉得处于一种直觉状态的较多。对你上千万言的作品,即便是你自己,也可能未必有清醒的价值判断。我觉得这样一个数字,能说明很多问题。
范小青:说到这里我到想到《扬子江诗刊》的主编辑张荣彩谈我的作品的话,他认为我的作品可能是行驶在未来海面上的一片孤独之帆。
姜广平:这句话我信。谁也说不准未来海面上,谁的帆在飘扬。现在很多人已经转向了,可你还抓着小说。说到这里,我便想起韩东说王小波的写作是一种超越时间意味的写作,我觉得你的写作也有一种超越时间的意味。你似乎不太理会时间的问题。
范小青:是这样的,时间对我来说,似乎不是一个什么问题。我也很少考虑自己的写作是在什么时间链上的。
姜广平:也就是说,你不考虑你的作品在文学史中的意义。
范小青:没错,这也不是我能考虑的问题。我只能这样写着,有时很随心所欲,当然有时也觉得累。但我觉得我对自己还是能把握的。至少我在写着。这一点我能做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停止写作。写作真的成了我的一种生活。
姜广平:是什么机缘促使你开始写小说的?
范小青:呀,这个问题难说得很。我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作文。上大学的时候,还是喜欢写。至于什么机缘促使我写小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的刺激。一切都那么自然。1985年发表了第一部中篇后,好像写起来就特别有劲。
姜广平:你写作上受哪些作家影响最大?或者说,你在小说方面的师承情况如何?你怎样理解小说?
范小青:这同样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不怎么喜欢让大师们压着。上大学时读过很多作家作品,但要我说出我特别钟爱谁却没有办法。我知道现在的很多青年作家,他们读书很多也很投入。说实话,我可能还是喜欢像巴尔扎克这一类的作家。这可能不洋气,但我喜欢。
姜广平:你的喜欢观察与善写对话,我怀疑是从巴尔扎克那里来的。
范小青:是吗?我倒是没有认真想过。
姜广平:我也不知道,瞎说说的。中国作家你喜欢哪一位?
范小青:好像也没有特别喜欢与特别不喜欢的。我读书不太肯花太多的脑筋。喜欢一种轻松自由的阅读。如果真要说出是谁来,我觉得我挺喜欢金庸的。金氏小说那种布局与丝丝入扣的情节,我觉得挺值得我们玩味的。能写到那样很不容易。
姜广平:金庸的故事性无疑是很强的。这一点不能否认。金大侠有他的过人之处。
范小青:但我觉得遗憾的是,我永远也不能学到他那一步。你说我的小说对话性强,这一点我自己倒是注意到了。
姜广平:长篇《老岸》大多在用对话,你的一个短篇《鹰扬巷》好像通篇都用了对话。
范小青:是这样的。我似乎更喜欢揣摩人在对话时的心态与神态。
姜广平:这一点我感觉到了。你的对话其实也是冰山一角,有很多故事隐藏在对话的深层次当中。对话里的怀旧情调也特别浓。短篇小说更是这样的。刚才提到的《鹰扬巷》,还有《六福楼》这样的作品也是这样。
范小青:看来你读作家们的作品挺细,也很肯花功夫。
姜广平:你的小说似乎不太讲究技巧,但又非常自然流畅。如《文火煨肥羊》那一篇,可以算是非常典型的了。你为什么不像一些小说家那样喜欢炫技?
范小青:时刻考虑小说技巧或者小说修辞的作家,可能也不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你谈到的阎连科的那种感觉我很认同,小说家最好的状态是一种直觉状态。
姜广平:但小说技巧增加作品的表现力是不用怀疑的。我觉得很多作家在技巧上面的追求固然太多了点,但不追求技巧可能作品的对抗性要打一点折扣。同时我还觉得,很多作家在这方面的努力是惊人的。譬如刚才我们提起的阎连科,还有像毕淑敏这样的作家。不刻意去追求,但肯定是有所注意的。
范小青:不追求技巧这种情形在我这里确实有很多。我的作品,可能就是你所讲的与读者的对抗性显然不够。但我觉得我的作品的小说氛围是很强的。
姜广平: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也就是你的小说的生活性。那是一种更贴近生活的一种小说。弥漫着一种生活的原汁原味儿。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像《瑞云》《失踪》《飞进芦花》这一类小说就是这样的。很好地体现了文学是反映生活这一原则。
范小青:对对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姜广平:在你的小说中,似乎女性那种独有的倾诉状态也很少。
范小青:是这样的。我的求诉欲不是很强。我的小说写作也往往以中性的色彩出现在读者们的视野里。我可能很难像有些女作家那样将自己和盘托出。
姜广平:那么你如何理解小说的个性以及风格?
范小青:个性与风格不表现在倾诉的特点上。个性同样不是将自己捧出来。
姜广平:但你的细腻和感性,是带有明显的女性写作的特征的。
范小青:这一点我不能同意,我觉得作家嘛,必须细腻而感性。每一个作家都必须要做到这一点。不独是女性作家。
姜广平:但在苏州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城市里,我觉得你的写作无论如何都还是带着吴侬软语的痕迹的。只不过,你有时候很注意不放纵自己,收敛得比较自如。
范小青:我觉得这还是我的坚持不懈的观察和书写的结果。观察,然后书写。我尊重自己的这种写作习惯。
姜广平:那么这是不是说你在写作中不太注意思想性。或者说,在观察然后书写的过程中,你有意省略了一个过程。
范小青:没有。这里面是直觉。作家应该受直觉的支配。
姜广平:你的直觉也是那样地不喜张扬。这差不多是你的小说个性了。这种个性是不是与你的小说重于书写地方风情有关。地方风情泯灭了或者淹没了作家的个性张扬?
范小青:我是写了一些让朋友们觉得是苏味小说的那些作品。写这种作品时,可能比较重于客观的效果。
姜广平:你的苏味小说风格是如何形成的?令尊在一篇叫作《女儿范小青》的文章里对你苏味小说的语言有着很独特的描述。读者们读来也确实有一种脆生生、糯答答、甜滋滋之感。
范小青: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自己认为需要的地方,加几个苏白。就那几个字,人们就认为是苏味小说了。
姜广平:可能还不是那么简单。至少在我认为,它传达出某种地域文化的东西,或者说,它有着某种符号意义。我觉得你小说中的苏州是一个符号,从小镇角度上讲,杨湾镇也是一个符号。苏白也是一种符号。符号虽然有时显得简单,但所涵盖的意蕴却非常丰富。
范小青:你一下子上升到这种高度,我倒真是没有去想。甚至,我的小说是不是真的如张荣彩所说是飘扬在未来之海面上的帆,我也没有多想。我觉得我不会太多的在意评论家们的话。或者说我写作确实不是为了获得什么样的评论才写的。
二
姜广平:我感觉到你很多时候是写旧苏州的。旧苏州令人怀想。
范小青:其实不是旧苏州。看上去似乎是旧苏州,实际上还是大多写建国后的苏州。这样给人的感觉就是我写的新苏州的题材不多。
姜广平:《百日阳光》有“中年变法”的味道,费振钟说可以把“当代性”还给你了。然而,我觉得“当代性”这说法可能有点不好说,《别了乡塘》《又见乡塘》和《成长》这一类小说都有很强的当代性。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机关小说或单位小说。虽然无法与刘震云的比,但比起祁智的来,我觉得又要更贴近生活了。
范小青:祁智的东西可能有他这一代作家的思考,他可能更多地看到的欲望的疯狂与满足。我的这类小说无法从这个层面上去说。对这些机关里的干部,我总觉得他们比较亲切。这可能与我所接触的生活有关。
姜广平:《百日阳光》的写作速度据说很快,初稿七十万字是一气呵成的。
范小青:是呀,这同样说明一个问题,我没有让思想先行。我总觉得这部小说思想可能还贫弱,于是特意拉了个陶李在那里经常思想思想。
姜广平:这确实可能是你的一种努力与思考。费振钟说你的小说没有深度,张荣彩说你的小说可能是未来海男面上的帆可能也是从这个意义上去说的。未来的小说是不是不需要深度魅力,我们不说它。但《百日阳光》在深度魅力上有点意思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了,是不是?
范小青:其实当初写作根本没有考虑主旋律的问题,就是觉得小说的这些人物我很熟悉,也非常喜爱他们。没想到还真的切合上某种时代精神了。改编成电视剧以后叫《干部》。虽然那个女作家陶李给改没了,但思想仍然渗透着。
姜广平:《百日阳光》是写乡镇的,你写城市的作品其实更多。最近出的《城市片断》是不是有意将城市当作小说形象了?
范小青:这本书我只能认为没有发育好。急急忙忙地出来了,成了一个怪胎一样的东西,不是很好。我也不很喜欢。
姜广平:我看着觉得像一个城市的文化读本,与小说的距离还很远。
范小青:对对对。
姜广平:听说你最近想重写,是吗?
范小青:是的,我正在写着。
姜广平:重写是如何切入的呢?
范小青:我一直想把它写好。我想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写一写城市的发展。着眼点可能还是像《百日阳光》中的人物的干部。从发展与矛盾中去写,完成与《百日阳光》的呼应。
姜广平:《百日阳光》是写农村,《城市片断》是写城市。
范小青:对对对。
姜广平:《顾氏传人》的语言是老式的,有话本与说书人的意味,带着浓厚的苏州味。但这篇小说的深度还是有的,它的叙述走向决定了它有着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深度。
范小青:说实话,我对苏州评弹与评话的关注决定了我的小说的语言特点。至于小说的深度,我没有刻意去追求。写顾氏传人,就将顾氏的后人写一写算了。有没有寄寓一些兴衰之愁,倒是没有太多去想。我觉得我是非常自然地写了一些世事与感伤。
姜广平:你那篇专门写苏州评弹的《清唱》是非常出色的。至于像《晚唱》《东奔西走》《六福楼》《想念菊官》都直接写出了吴地人的生存方式的本真。王尧说你这方面的创作是文学的也是哲学的,我觉得他没有说错。
范小青:这个说得太高了。我觉得我较少有哲学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