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天飘落着的鹅毛般的雪片，在猛烈西北风的裹挟下，更加肆无忌惮地在红星水库工地的堤坝上狂飞乱舞，致使从堤坝下沿着一个陡坡往堤坝上推着小车的肖白，每往上推一步都更加艰难，更加吃力，有时候甚至于被从堤坝顶上吹下的风雪刮得倒退了好几步，小车又出溜下去好远，刚才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上的几步路，又前功尽弃了。肖白很是不服气，自己一米八五的个头，还曾经是哈佛校蓝球队的中锋，200米短跑的第三名，觉得自己身上有的是力气，却为何连一辆装满碎石的小车都征服不了，在暴风雪和陡坡面前显得步履唯艰，蹒跚踯躅，觉得他这一双握惯了手术刀的手，太不争气。
　　 这时，只见一个脑后梳着两条乌黑短辫的姑娘从堤下跑了上来，肖白认得这位姑娘是他所在的第二生产队的党支部委员团支部书记吴秀兰。
　　 肖大夫，来，咱俩推。吴秀兰说着抢过肖白握着的车把，叫肖白在旁边推，她在中间作主力。肖白虽然不好意思，可是姑娘已经把车把抢过去了，他也只好把中间的位置让给她，自己在旁边帮助推。令他不能不佩服的是，吴秀兰推车，不像他全用的是蛮力，她会用巧劲，很会借助于风力，所以，尽管风雪越刮越大，他们两人推着的这辆装满了碎石的小车，还是很快就推到了堤坝上。
　　 肖白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连声道谢说：谢谢！谢谢！
　　 谢啥，本来就不该叫你上工地上干活。这不是你能干的活。姑娘挑了两挑细细弯弯的柳叶眉，似乎是在跟谁呕气，你先去上工棚里去歇歇，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天这么冷，你哪经过？你不像我们这些人，习惯了。也冻出来了。你那双手也不是干这种活的手。没事的，你去吧。工地上现在我负责。没有人敢打小报告的。咱们队里还是好人多。
　　 听了这几句话，肖白心里很觉热乎乎的，推了一上午小车，他真是觉得腰也直不起来了，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也再难坚持了，他怎么能不打心眼里感激这位好心的姑娘。他和这位全农场公认的最俊秀的女子，也只有几面之交。可是，自从他从场部又下放到二队，加强劳动改造，她明里暗里没少关照他。看见他干重活的时候，总会跑上来帮他一把。
　　 然而，肖白不知道的是，为了他的事，这位漂亮的女团支书，还在党支部会上，跟副队长王世仁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吴秀兰说；肖白肖大夫，原来是是医生，是拿手术刀的手，撸不了锄杠，咱们就不能照顾点。别叫他干那些他干不了的活。
　　 啥是他干不了的活？听了吴秀兰的话，王世仁小眼珠子一立棱说，当右派时他咋能干得了？大肆攻击苏联老大哥，他比谁都恶毒。没枪毙就算轻的了。
　　 好象你啥都知道。你当过他们省立医院的院长啊？吴秀兰使劲把嘴角一撇说，枪毙？你有那权力吗？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人，到一块堆就掐。老队长陈林使劲摆着手说，不过，这可是上面领导交待的，说他这样的极右派，得进行大强度的改造，才能脱胎换骨，咱们也不能犯右倾错误……
　　 啥右倾左倾的？不就是种地干活吗。吴秀兰不屑地一撇嘴说，上面又没有放人监视，咱们就不能灵活点吗？
　　 对敌人的软弱，就是对革命的残忍。王世仁拧着粗粗的眉毛接话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
　　 跩啥跩，知道你理论水平高，比天还高。吴秀兰截断王世仁的话，转向队长陈林说，叔，你别忘了，你儿子上山腰扭了，疼得一个来月下不了地，可是人家肖大夫，一趟又一趟往你家跑，给你儿子扎古好的。不假，他是右派，是应该改造。可他那双手应该是给人治病的手，救死扶伤的手。阶级斗争是要讲。可做人也不能一点不讲良心吧。
　　 对阶级敌人，我们就是不讲良心。王世仁抬高着声音说，对右派只能讲无产阶级专政。
　　 你们俩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怎么一说话就非带火药味。老队长陈林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就是有点胆小怕事，就对吴秀兰说：秀兰，你知道，就是因为场部的李副书记，说肖白是留过洋的大夫，把他从一线调到了卫生所工作，叫上党校学习回来的杨书记知道了，好一顿批评李副书记，说他缺乏阶级觉悟，没有阶级立场。李副书记不服气，两个人还大吵了一架，闹得不可开交。上边才把李副书记调走了，肖白才被下放到咱们队加强改造。现在形势这么紧，明面上，咱们也不得不严厉一点……
　　 啥叫明面上严厉？王世仁不同意老队长的话，反诘道，就是应该实实在在的严厉。叫他真正地在改造中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是有人得重新做人。吴秀兰又习惯地一撇嘴，人这两撇也不是那么好写的。
　　 你你！……王世仁又瞪起了牛眼珠子。眼珠子红红的，象要喷出一团火。
　　 老队长心里清楚，王世仁对肖白的仇恨，不光是阶级问题，里面还夹杂着一些个人感情问题。其实，老队长对吴秀兰和肖白的事，也很担心。也曾提醒过吴秀兰说：秀兰，我知道，你跟王世仁走不到一块去。你不愿意入他们家的家门，这谁也不敢强迫。可是，你跟肖白……我是说，还是多注意点好。王世仁那个人，心眼小，好记仇。再说肖白又是那种身分，身正不怕影子斜！吴秀兰柳叶眉一挑。毫不在乎地说，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呢。谁爱嚼舌头就叫他嚼去。
　　 老队长陈林是个老好人，谁都不想得罪，又特别听上级领导的话，更加上吸取了李副书记的教训，对肖白宁肯严厉，不敢放松。以保证自己的阶级觉悟和斗争性，牢牢站稳阶级立场。对团支部书记和副队长之间的矛盾，也只想采取调和的办法。内心里总有点替吴秀兰担心，她是他想着力培养的接斑人，和一个右派走得太近，毕竟会对她有不好的影响。阶级界线总得划清楚啊。他知道她压根看不上王世仁，不会接受他，那小子人品也不行，也配不上吴秀兰，可是，怎么说也不能跟一个极右派走到一起吧。这可是个根本性的原则性问题，他不能不提醒她点，就说；秀兰，反正我觉得咱们得接受教训，不能犯阶级立场错误。还是得多注意点好。
　　 叔，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吴秀兰知道老队长是替她担心，是为她好。怕她在政治上犯错误，怕影响她的进步。可是，自从她上场部参加了卫生防疫培训斑，听肖白讲了一个星期的课，觉得他是那么有才学，人又那么帅气英俊，对人是那么和蔼可亲，热情亲切，怎么看也不像是阶级敌人，是坏人。
　　 有一次她和在场部人事科当干事的小学同学小杨说话。小杨悄悄地告诉她说，肖白是因为在鸣放会上说苏联红军有些战士，强奸过不少中国妇女，他的一个婶婶，就是因为被苏联大兵轮奸后自杀的。是因为说了这些话，才打成右派的。他一打成右派，他媳妇就宣布和他彻底划清界线，办了离婚手续没几天，那个跳舞的女演员媳妇，就和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老红军结婚了。
　　 那个小学同学小杨，还趴在她耳根上告诉她说，她还听她在场部党委办公室工作的一个表哥说，其实肖白鸣放会上说的那些话，是听他那个演员媳妇说的。他却把罪名都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宁可自己背黑锅，背罪名，自己受苦受罪，也不肯把责任推到媳妇身上。尽管知道了那个跟他办完离婚手续没几天，就和一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老红军登记结了婚。他也一点不怨恨她，还说她有权力选择更好的生活。
　　 秀兰，你说，这样的好男人，你在咱们全农场，能不能找出一个来？这样的大好人，也被打成了右派，这天底下真是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小杨的愤愤然，也是吴秀兰心里的愤愤不平。就越觉得肖白是那么可敬仰，可崇拜，是她从来没碰到过的一个好男人。内心深处竟然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她一时间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是从培训斑回来以后，每当那个影子在脑海里一出现，就觉得心口窝里有一股激流热浪在翻涌，热烫烫的，火辣辣的，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二
　　 飘飘大雪依然在不停地下，好象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藏在它的淫威之下。水利工地大坝上高高树立着的几面红旗，也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红旗上的几行大字，“战天斗地学大寨，共产主义早到来”，也被大风雪遮掩得模糊不清，肖白帮助吴秀兰把几面被风刮倒的红旗收进工棚里。吴秀兰说，肖老师，下工了，咱们也往回走吧。
　　 吴秀兰和肖白一起往回走，吴秀兰就跟肖白说；肖大夫，我回去跟老队长说说，明天你就别上工地上来了。这活不是你干的。你别听王世仁咋呼，他不能把你咋的。
　　 不不不，不是的！肖白赶紧又摆手又摇头，是应该的，我应该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脱胎换骨……
　　 肖老师，你别老这么说，没等肖白说完，吴秀兰就截断肖白的话说，要说脱啥胎换啥骨，咱们谁都得在革命中脱胎换骨。也不光是你肖大夫。他王世仁就不需要在革命中脱胎换骨了吗？你别听他的，他就是那么个人。自从他老婆吃毒蘑菇死了以后，他就生了歪心眼…..其实我知道他是冲我来的。
　　 说到这儿，吴秀兰不自觉地脸颊上飞上了一片红云，觉得话说得好象有点太直露，禁不住有些难为情。就赶紧转移开话题说，肖老师，明天我要上场部去开会，你有没有啥事要办？
　　 没有。没有。肖白连连摇头说，没有。
　　 其实，肖老师，你也不必太在意。吴秀兰知道，一提起场部，肖白心里一定会很伤感，就安慰似地说，啥地方都能活人。各人也都有各人的活法。我也知道，大城市和咱们这疙瘩是没法比。过的日子也不一样。我没去过省城，可我上过地区，那也是个不小的城市，人家那街道，那房屋，那些人，是咱们这疙瘩没法比的。人家过的是上等社会上等人的日子。我奶奶说这就是命。命是人们没法抗拒的。我奶奶十五岁就参加了抗日义勇军，那时候她还是中学的一个小女生，一腔热血就跟着一些人上了前线，跟日本人刀对刀枪对枪地打，跟日本人打了八年仗。不也是从城里下放到这块来了吗？我奶奶说这就是命，她说她们家原先是辽宁的，也是农村人，也是种地的，现在又回到农村种地，也算是回归本土了。她从来不悲观，说在哪都一样活人。只要有一条命，人到哪都能活。什么样的活法也都能活出个人样。肖大夫，你也不必太自责。我知道，那个事，你老觉得对不起李副书记，是你连累了他。其实，两种思想的斗争，什么时候都有。和你没有多大关系。你不用老背个思想包袱。我一直觉得，政府不能总叫你在这儿卖苦大力，像你这样留过洋的大夫，中国有几个？不过是叫你在劳动中改造改造，其实咱们人人都需要改造。连伟人都说他们也需要改造呢。到时候，国家还会再用你的。
　　 是是。我一定好好改造，肖白连连点着头说。眼圈里竟不自觉地溢出了几点泪花儿。
　　 肖老师，其实我知道，吴秀兰又说，你在鸣放会上说的那些话，都是你媳妇告诉你的。结果你都揽了下来，成了你的罪名。
　　 不不不……肖白又连连摇头，是我，是我对苏联红军心存不满，都是我的错，我的罪……
　　 肖老师，你可能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在咱们这一带农村里，当年也发生过不少起。自杀的妇女，也不是一个两个。这都是历史事实。
　　 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都知道是咋回事。吴秀兰又继续说，我们原先的老场长，因为和书记闹矛盾，也被定了个右派，可是，大家伙心里却都念着老场长的好。都知道老场长是个正直的好人。心都在老场长这一边。我奶奶就老说，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称。是好是坏，好人坏人，都能在人心里的这杆称上称出来。
　　 听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说出这种话，真真叫肖白吃了一惊。他万没想到，在这么个偏远的荒山野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女孩，和她那个没见过面的奶奶，不能不令他震惊和感慨。他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瞅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山村女孩，发现她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和那双眼睛是那么相像，黑亮黑亮，当她用她的那双眼睛盯住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有一道闪电般的光，向你直射过来，心便会砰砰砰激跳个不停，心口窝里就会有一股激流热浪在翻卷……
　　 所以，他常常不敢对视她的那双眼睛，生怕把眼前这个女孩当成了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白玉兰。可是，他又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大洋彼岸的那些日日夜夜，远在天涯海角远隔千山万水的那个女孩，他们相恋相爱的那些岁月。让他不由生出了更多的伤感，更多的惆怅，他知道那早已是一去不复返的过去，永远不会回来的过去。
　　 所以，他知道，他现在唯一应该天天想的，是如何老老实实改造自己，叫自己早日脱胎换骨，早日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之中，如果有朝一日，能叫他重披白服，重操手术刀，那就是他最大的梦想了。也是他要全力以赴奋斗的目标。他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一天。但他却一直抱着希望。如果连这点希望都不能抱有，那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所以，他打心眼里感激吴秀兰对他的理解和关照。然而他又生怕吴秀兰会重蹈李副书记的复辙，因为他而犯右倾错误。那他就更成了罪人了。
　　
　　 三
　　 吴秀兰却完全没有肖白的那些想法和顾虑。她只是凭直觉想问题，她去场部卫生防疫培训斑学习，是李副书记派肖白给他们讲的课，他渊博的知识，深入浅出，生动形象的讲解，叫所有学生都听得入迷。打从那个时候，她就崇拜上了他。后来听同学小杨说了肖白家庭的事情，她更觉得肖白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最仗义的好男人。心里更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感情。